第8章 新华书店遇故人。

一封拆开的信封随意扔在桌上。

《经济学动态》那油印纸张特有的清香若隐若现。

林舟径直翻到内页。

《试论家庭联产承包制条件下家庭积累的性质》,署名:林舟。

稿费通知单,五十元。

预付五十三,共一百零三元。

1983年,这笔钱,抵得上普通工人三个月的死工资。

王姐推门进来,白粥的香气丝丝缕缕漫入。

“小林,早……”

她话说着,视线投向摊开的杂志上。

林舟将杂志推过去。

“一篇拙作。”

王姐不认得那些复杂的学术名词,但林舟的名字,烙印在国家级刊物上,这一点她还是明白的。

“老天爷!小林,你发表的?”

她的声音带着颤。

“国家级的大杂志!咱们县,就是县长恐怕都没这份体面!”

林舟颔首,从抽屉里数出三十元。

“王姐,这个月的房租饭钱,富余的您拿着。”

“这……这可太多了!”

王姐有些手足无措。

“我这篇文章的稿费,一百零三块。”

王姐瞬间僵住,也不在推脱。

一百零三块!

她这家小饭店,辛辛苦苦干两个月,纯利润都未必有这个数。

午后,新华书店。

林舟指间捻着一本《特区政策汇编》的书页,目光在“土地使用权改革”、“外资引进”、“出口加工区”等字眼上停留。

这些政策,在他看来,还是太保守,步子迈得太小。

“林舟同志?”

一个清冷中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舟放下书册,转过身。

夏语冰。

她怀里抱着一本德文经济学原著,淡蓝色的棉布衬衫将她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

“夏同学。”

他微微点头。

夏语冰快步走近,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我拜读了你在《经济学动态》上的大作!”

她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观点之新颖,论证之有力,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舟眉梢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混合经济体系的阐述,与您那日在旧书摊上的见解,简直如出一辙!”

夏语冰的语速有些快。

“那种洞察未来的前瞻性,除了您,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这姑娘,观察力倒是不俗。

夏语冰定了定神,平复了下激动的心绪。

“你认为计划与市场可以深度融合,但从历史经验来看,两者的内在逻辑似乎存在天然的冲突。如何才能确保这种融合不产生系统性的风险?”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林舟注视着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充满求知渴望的眼睛。

“你问到了点子上。”

他的声线沉稳。

“但是,你用的是静态的眼光,在看待一个动态演进的制度体系。”

夏语冰瞳孔微微一缩,陷入了沉思。

“制度的兼容性,无疑是关键所在。”

林舟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中国的特殊国情,决定了我们必须,也必然会走上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市场在资源配置中逐步发挥决定性作用,这是历史的必然,但与此同时,强有力的政府宏观调控,在特定的发展阶段同样不可或缺。”

他稍作停顿。

“关键在于,如何在国家发展的不同阶段,动态地调整这两者的权重,这需要对国情有最深刻的理解,和对时机有最精准的把握。”

夏语冰听得入神,眼中的敬佩之色更浓。

“那在具体的实践操作层面,又该如何避免政府干预过度,从而导致的效率损失和寻租空间呢?”

“简单。”

林舟只吐出两个字。

“第一,建立一个能有效关住权力的制度笼子,确保权力在阳光下运行,接受最广泛的监督。”

“第二,大力培育强有力的、多元化的市场竞争主体,让优胜劣汰的机制真正发挥作用。”

“政府,只需要做好守夜人的角色,维护好市场秩序,提供优质的公共服务,调节宏观经济。”

“至于微观层面的资源配置,则应该交给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

周围几个正在看书的中青年知识分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翻书的动作,纷纷侧耳倾听,此刻他们脸上布满了震惊。

这个年轻人的见解当真深不可测!

“冰冰,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沉稳却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切了进来。

夏语冰身体一僵,眉宇间的兴奋与灵动瞬间消散。

林舟循声望去。

一个四十多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负手走了过来。

他身着深色中山装,面容儒雅,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他那锐利的目光,在林舟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工装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夏语冰垂下眼睑,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多了几分拘谨。

“爸,这位是林舟同志,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那篇论文的作者。”

她的声音有些细弱。

夏承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对林舟微微颔首。

“年轻人,有些新奇的想法,是好事。”

他语气平淡。

“但是,做学问也好,做事情也罢,终究还是要脚踏实地,戒骄戒躁。”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扫过林舟。

“不要走错了路。”

最后这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此人,身份绝不简单。

这话,表面上是勉励,实则是敲打,甚至可以说是威胁。

林舟神色未变,内心却小小的心生芥蒂。

“夏伯父教训的是。”

他语气平静如常。

“晚辈自当谨记于心,我只知实事求是,路正不怕影子斜。”

夏承德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般年纪,竟有如此城府和定力,实属罕见。

夏语冰张了张口,似乎想替林舟辩解几句,却被夏承德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她忧心忡忡地望了林舟一眼,眼神中带着歉意。

“时间不早了,冰冰,我们该回去了。”

夏承德不再看林舟,转身便走。

夏语冰深深地注视了林舟一眼。

“今日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改日定当再向你请教。”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多了一份郑重。

林舟微微颔首,目送着父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书店门口。

他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有点意思。”

他重新拿起那本《特区政策汇编》,眼神,比刚才更加深邃了几分。

黄昏时分,王姐的小饭店里飘出阵阵饭菜香。

“小林,回来啦?”

王姐系着围裙从后厨探出头来,满脸堆笑。

“有你的信,我给你搁在你常坐的那张桌上了。”

林舟走向角落里那张熟悉的木桌。

一封信,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寄件地址:京城。

他伸手,拆开信封。

一张简短的便条滑落出来。

字迹遒劲有力。

“林舟同志,您好。鄙人《经济学动态》编辑部钱文博,对您高远的研究方向深感兴趣,希望能有机会与您当面一谈。”

“如若方便,恳请回信告知您的联系方式,以便后续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