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欣月已经走了,魏一看了看她发过来的手机信息,她说自己想静一静,并再次向奶奶和他表示歉意。
魏一望着空椅子上愣了几秒后迅速回了个信息:我一直都在。接着,他便搀扶着奶奶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步子。
奶奶左手撑着竹制的拐杖,右手的胳膊肘被魏一用力托举着,虽然她走一步步伐摩擦声都很重,但片刻没有停歇。
水泥路不过一米宽,路的两侧是小沟渠,沟渠里面流动着活水,水清澈见底,水底有些浅生的海草,水面最常见的杂质便是漂浮着的一片又一片的竹叶,像一艘艘古朴小船,顺着水流驶向不知名的远方。时值正午,路过的一些人家炊烟袅袅,空气中混杂着柴火气息,周围偶尔传来几声狗急吠的声音又很快停歇。
在竹艺村的土地上,除了村民种些自己果腹的粮食蔬菜外,其余都是成片的葱翠竹林。天空一群一群飞过的鸟站在不远处的竹尖上,压弯了枝头,有些又如同蜻蜓点水般快速离开。
不知道是哪家顽皮的孩子站在路边吼了几声声:“村长夫人来了,村长夫人来了,村长夫人来了!”
一瞬间,门“咯吱”来回响了好几次,有些老人家走到水泥路上来,紧紧握住奶奶的手,少量寒暄几句便又离开。那些老人家大多看起来和奶奶一个年龄,有些身体甚至不如她硬朗。他们有些聊的几句话不着边际,有些只是礼貌地握着手笑了笑。
魏一见此情此景有些伤感,清楚对于高龄的他们而言,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人生最后一面。他微微弯腰,向长辈们一一回以礼貌问候。
村长夫人,是啊,爷爷以前是村长。不过是上上任村长,村里的那个“8”字竹里就是他设计的,小时候他总觉得“8”是不是因为谐音发啊,发财嘛,才会被竹艺村用在竹里上,这可是竹艺村的标志性建筑,毕竟谁不喜欢钱呢。现在才知道,儿时的他太过浅薄,以至于现在想起还不自觉自嘲一番。
爷爷去世很突然,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大二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他给自己煮了一碗汤圆,开启电视,一边吃汤圆一边看电视,吃完后就将背微微靠向沙发,安安静静闭上眼准备打个盹儿。等到家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呼吸了,表情很坦然,没有任何行为上的挣扎,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父亲母亲曾给魏一说过,爷爷是个有福气的老人,在睡梦中去世,走得很安详,走之前没有任何病痛折磨,生活尚可自理。但奶奶却为此伤心了好几年,那种撕心裂肺是在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不能比的。痛苦和平静形成鲜明对比,完全判若两人。
两人差不多在12点左右赶到了婚礼现场,是一个更大的水泥坝子,坝子上面放了几十张桌子,每一张桌子都配了四根扁担凳,扁担凳都是竹制的,采用的榫卯结构严密结合,结实且牢固。
扁担凳有个特点,一张凳子上必须坐两个人,才能完好地保持平衡。否则就像担东西的扁担一样,一头承重,另外一头会翘起来。一个人坐一端就容易翘起来摔跤,除非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中段。
大坝子里面有站着的人,有坐着的人,后面桌子的席位坐得满满当当,前面的稀稀疏疏。较小没念书的孩子偷偷摸摸往口袋里狠抓几把瓜子花生糖,一边吃一边和小伙伴们玩闹,还时不时跑到邻桌去拿小吃。
魏一看到最前面中间的桌子边还坐着蒋欣月的外公,刚点头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被梅姐抓住手腕,将奶奶夺了过去。
梅姐比奶奶年长五岁,但身体硬朗很多,力量上也要大不少,还能大夏天的时候在地里自己打谷子,晒苞谷。
梅姐今天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旗袍裙,裙子上印上了一朵朵墨红色的梅花,她把发髻高高梳起,发髻上还插着一朵红色布红梅,一看让人变觉知家有喜事,显得精气神十足。她拉过奶奶的手腕,嘴巴里便一顿输出:“华妹崽,还以为要拿轿子去抬你过来嘞。”(还以为要再三去请你)
奶奶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了一下她手背上梅姐的手腕,言语里不甘示弱:“你看你这个踏踏好安逸好巴适嘛,娃娃们结婚刚刚好,我们一群老人家还可以在一起摆摆龙门阵。”(你看这个地方好舒服,娃娃们结婚刚刚好,我们一群老人家还可以在一起聊天)
老一辈人交流都是用的很地道的四川话,奶奶见到梅姐,仿佛又来了精神,语速快得有时候魏一都有些听不清。
“哎呀,华妹崽就是会说话,你莫扯把子了,我孙女那个婆子妈歪得很,但是她要嫁给那个瓜娃子的嘛,哪门住嘛。”(你不要吹牛了,我孙女的那个婆婆妈很严厉,但是她非要嫁给那个男人,我们也没办法)
“梅姐要享福喽,要带重孙了,我还不知道啥时候呢,你看你这个孙女婿人长得又高又称展……”不仅仅是年轻的妇女,就连老人在一起也不免唠嗑这些家长里短。(你看你这个孙女婿长得又高有帅)
魏一还是第一次参加村里这种流水席,不免得心生好奇,这种默默无闻的村庄,按照道理,应该是留守的老人更多,但看起来年轻人和小孩也不少。彼此之间都很熟络,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放佛他们就是一个天然的超级大家族。
奶奶还想坐到靠边点的桌子上去,但哪里拗得过梅姐,硬生生被她拽到了和蒋外公一张桌子上。
“华妹崽,你莫想去坐卡卡角角。”(华妹妹,你不要去角落坐)
梅姐将奶奶扶坐下后,开玩笑似的用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微微按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勾子坐好,都要洗白的人了,不扯经,莫搞这些空名堂。”(坐稳了,都这么大年龄了,别耍花样)
“主要是我今天衣服没整得好光生,坐到勒里怪不好意思。”(主要是我今天衣服不太干净整齐,坐在那里不好意思)奶奶被梅姐的豪气怼得无言以对,虽然还是狡辩了一句,最终仍默默像个妹妹一样听姐姐的话端端正正坐在她安排的位置上。
“华妹崽,你莫踏雪我了,整个场子就靠你们几个扎起了。”(华妹妹,你不要挖苦我了,整个场子就靠你们几个支持了)梅姐精气神十足,嗓门又大,一句话又吸引来了邻桌不少目光,根本不像年过九十的老妇人。
“你再这么说我不张拾你了哈。”奶奶把脸撇向另一侧,故作生气。(你再这么说我不理睬你了)
一个小孩从其他桌过来拿这张桌子上盘子里的糖,不小心踩了梅姐一脚,红鞋子瞬间出现了一个稚嫩的灰脚印,显眼极了。梅姐眼睛一瞪,轻声呵斥:“细娃儿,你们抓子嘛,莫搞刨了,要挨球。”(小孩子,你们在做什么,跑慢点,不要要挨打)
她转而从包里掏出几颗金桔塞到奶奶手里,“你告一哈这个柑子,泯甜,昨天我赶场捡乡音买的,对嗓子好。我先做活路去了。等哈哈儿刹车再聊,免得那些清口水娃娃又扯拐。”(你尝一尝这个橘子,特别甜,昨天我在菜市场上买的,吃了对嗓子好。我先干活去了。等一会儿婚礼结束再聊,免得那些小孩子又闯祸)
两位高龄老人默契地将手紧紧握在一起后又松开,没再说一句话。魏一见梅姐离开后,自觉坐在了奶奶的身旁,而奶奶身旁的另一侧则是蒋爷爷。
“学长,好久不见。”虽然刚刚没机会打招呼,她可一直注意了身边人。
“华学妹,上周我们还见过呢。”蒋外公笑了笑,端起手中的茶抿了一口,意味深长看了魏一一眼,“以后的竹艺村就要靠这些年轻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