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纨绔成孤

唐家位于番禺槐花街街尾,东南两侧带庭院,南邻风水塘。

唐家几代经商,家资丰厚,这宅子也建得非比寻常人家,为中西结合式样的岭南民居,主楼高两层,平屋顶,花岗石勒脚,水磨青砖墙;二层挑出走廊立细柱,镂空雕花栏杆,带趟栊门、八角窗,优雅庄重,前后院皆有平房数间,佣仆下人、厨房厕所,井井有条。

现如今却只剩下烧得焦黑的青砖废砾,黑漆漆灰扑扑灰烬铺满了地面,偶尔那未烧尽的木材上“噼噼啪啪”,尚有火星溅出,看着便觉凄凉。

前来救火的人围满了屋坪,除了闻风而来的民团,还有些知情后匆匆赶来的绅商世家、区长保长,就连县知事也在消防队之后随之赶来,只是看见屋坪上那些烧得漆黑的尸体,台阶上放着三具、台阶下放着四具,这县知事郭平福傻了眼——本打算过来安慰几声便告罢,没料到出了人命案,死的还正是自己要安慰的唐家主人唐志业及二太太唐于氏、大儿子唐宪商。

据说这仨人都是被刀子捅死的,仵作还没来,郭平福可不敢上去看,只得站在恍若失了魂一般的唐家二少爷唐维桢身边,张嘴欲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这唐维桢是大半夜被人从花船上给寻回来的,但正因如此,方才逃得性命。

郭平福对这二少爷平素也见过几回,心知这唐家算是完了,独剩下这个不靠谱的浪荡子能撑得了几天?保不齐哪天也横死街头了。

这念头一起,不觉心头有了恻隐之心,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

“世侄,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几名看家护院的武师直挺挺跪在唐维桢面前,脸上苍白,羞愧不已。

两股颤颤、神情却呆若木鸡的唐维桢被这一拍,缓缓抬头,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毫无焦距,茫然扫过郭平福,嘴角嗫嚅,过了半晌,才声音嘶哑地问道,“建新哥,你背我哥出来时,我哥已经死了?对吧?”

旁边站立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精壮青年赶紧低头,声音嘶哑,“是呐,宪商少爷……应该在起火之前就被……就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这青年低声呜咽起来,才哭得几声又赶紧停住了。

“郭伯父,这缉凶一事,就全靠你了。”唐维桢抬手搓搓脸,突然双膝一屈,跪在郭平福面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用力巨大,额头便见了血,再抬头看着眼前的官员,“唐家祖道积德,家父亲仁善邻、博施济众,家兄知书达礼、济弱扶倾,如今遭此横祸,求郭伯父下令,早日抓到真凶……”

说着说着,唐维桢身体朝前一扑,喷出一口鲜血,两眼紧闭昏厥了过去。

那身边的忠仆陈建新慌了手脚,顿时扑了过去,抱住昏迷不醒的唐维桢大哭起来。

郭平福喟然长叹,抬手唤来跟班,一顿呵斥,让他赶紧催促仵作过来,又嘱咐自家身旁师爷持自己名帖前去巡检司,让人派高手过来检索现场。

非是这郭平福为官清正,乃是这唐志业除了兼着粤商自治会番禺分会的会长之外,也确是乐善好施之人,在世时,每逢年节,郭平福的名字肯定会在唐家礼单上,数额诱人。

今日里唐家成了断壁残垣、斯人已去,但郭平福自诩自己是有恩必报之人,总不能人死卵朝天,那就太有些世态炎凉了。

查就查吧。

如今这乱世之中,哪天不死人啊?城西义冢无名尸每日增添,老少均有,死法不一,活人大多都已麻木了。

但,能查出什么来当然很好,毕竟据唐家所失之物来看,金银珠宝可不少,查了回来,自然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真查不出什么来,也算是自家替这唐志业尽了心力,将来真到了阴曹地府聚头碰面,也算是心中无愧。

……

唐维桢昏厥中醒来,已是当日清晨。

迷糊中打量了一番室内陈设,发觉与自己的卧房大相径庭,方才想起昨日夜里之事,父母及兄长皆已被劫匪所杀,唐家也烧成了废墟,如今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顿觉心脏绞痛,恐慌、彷徨、焦虑、空洞……

后脖颈都是麻木的,只得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咬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这点声响也惊动了门口侯着的陈建新与一个小女孩,两人对视一眼,陈建新推门而入,便看见自家少爷佝偻着腰身,神情痛楚,就赶紧冲了过来。只是那说话的声音,也像是被刀子剌过一般,沙哑低沉,细不可闻。

“少爷,少爷……”

唐维桢回过神来,本想开口问询,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干裂,那上下两片嘴唇似是黏在了一起,一开口便是撕裂的疼。喉咙里还有一股浓浓的铁锈味,额头上缠的绷带下,更是火辣辣的,头重千斤,竟然抬不起来。

有些费力地直起腰身,伸出舌头舔舔,用了许久才轻声问道,“现在、几点了?我、我在哪儿?”

在一旁书桌上的热水瓶里倒出一碗水,陈建新先是凑在唇畔感受了一下温度,才将水碗放进唐维桢的手里,有些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少爷,“少爷,现在是下午四点了,你现在学堂的周先生府上呢,这儿离家近……”

说到“家”的时候,本就沙哑的声音有些停顿。

唐维桢却没听出那么多,只是一听下午四点了,脑子里“轰”地就炸开了,将抿了一口的水碗往柜子上一放,就要起身,“我爹娘呢,我哥哥呢,尸体呢?怎么不叫醒我?”

陈建新慌忙伸手将唐维桢抱住,“少爷,你先坐着,医生说了你急火攻心,可急不得。老爷与大少爷的事情,是舅老爷在安排呢,你就放心好了……”

才挣扎着坐了起来,便觉天旋地转、屋子半倾,唐维桢只得靠在床沿,抬手揉揉眼睛,“舅老爷?哪个舅老爷?”

“黄永璋黄老爷,晌午就从香港赶回来了,回来后就着手操办老爷的丧事,还没来得及过来看你呢,只是嘱咐我守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过去叫他……”蹲了一顿,陈建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管事儿的也都来了,十三行金铺绸铺、码头主事、还有……还有银行的也过来了,都说要见你,好在舅老爷回来了。”

轻吁一口气,又深深吸口气,虽说浪荡纨绔,但唐维桢出生于唐家,自然明白这些人过来是为了甚么。垂头看看,见自己只着白色丝绸内衣,赤足,便冲赵建兴扬扬手,“建新哥,拿我的外衣,我要回去。”

陈建新想着少爷一日水米未进、神情萎靡,可又惦记着唐家那边的丧事,便咬咬牙,转身出门,过了片刻,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取来了唐维桢的长衫与布鞋,眼中含泪,神情怯生生的,看着唐维桢便哭了出来,“维桢哥哥……”

这是门房何如光收养的女儿,取名叫何花,今年十三岁,日常与唐维桢极亲近,唐维桢也从未将其当做下人家里的女儿。可性格古怪精灵的她,见这往日里笑口常开的哥哥仔现如今满脸憔悴,不禁哭出声来。

唐维桢现在是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只是抬手摸了摸何花的脑袋,便随何花与陈建新伺候着穿好衣衫,一左一右地小心搀扶着跨过门槛。唐维桢站在廊下缓缓活动开身子,小小身躯似是多了几分活力,也不让两人搀着,与陈建新小跑着朝自家宅子而去。何花怔了怔,流着泪赶紧追了上去。

离自家老远,便看见宅子门前的石坪上搭了丧棚,白幡招展,不由得大放悲声,跌跌撞撞冲了过去,却见从那守丧的人群中冲出一人,一把搂住自己,耳听一声哀嚎。

“苦命的外甥耶……”

眼泪模糊看去,唐维桢依稀可见眼前这人虽说西装革履,但双目红肿,神情憔悴,胡茬满脸,披肩长发用一根白色孝带勒住,正是那多年未见的亲舅舅黄永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