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间道

程晖疲惫地睁开眼睛。

有点冷。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周围。

剥脱的墙皮上,有一处暗红色刻痕,那是用血画着的十八个“正”字,已经干涸了。

第九十天了。

自己还没从这里出去。

他正半靠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层发皱的蝙蝠纹、粉底金花彩纸,显然这是给死人做纸扎用的。

看来之前自己就在这床上睡过去了。

身旁一个影子倒了下来。

是一个身穿金边绿衣黑裙、脸色煞白、脸颊上涂着粉彩、没有瞳孔的纸娃娃。

纸娃娃发白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程晖吸了一口气,冷空气进入肺腔,他直起后背,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身后靠着的三个物事也纷纷倒下。

是三个翠衣白瞳、扎着羊角辫、画着粉彩、半人高的纸娃娃,与身边那位如出一辙。

细看还颇为清秀。

但现在不是欣赏自己手艺的时候。

程晖站了起来,拿起床边发黑的剪刀,朝着自己手腕割了下去。

鲜血渗出。

血腥味混杂着香烛味和浓烈的腐臭味,让他眼前发黑。

他用手指沾了沾血,细细涂在了纸人的嘴上。

粉色涂料和草纸粗糙的触感,让他的手有些发抖。

很快,之前纸人粉彩填充的、咧开假笑的嘴唇,变成了鲜红,越发生动。

程晖用针在纸人的眼、耳、口、鼻处扎孔。

是为七窍,为了让她们拥有五感。

最后,他又在纸娃娃白色的招子上,点上了眼睛。

做这一行的人,都知道,不能给纸人画眼。

但他实在没办法了。

他要为今晚即将到来的事情做准备。

他要离开。

“活。”

程晖打了个响指。

纸人血红色的眼珠子,便开始在眼眶里上下转动,眼睛周围的油彩开始融化,好似血泪一般。

纸娃娃的身体,好似气球一样快速膨胀。

草纸做成的四肢,也开始变得柔软,变成了皮肤触感,光滑且冰冷,却依旧煞白。

四个纸人身体像蛇一样抽搐,最后由头及脚直挺挺站了起来。

她们的容貌上与真人没有差别,甚至算得上精致可爱,却没有呼吸、表情僵硬。

四张白得与死人别无二致的脸上,依旧扑着粉彩,嘴唇像是油蜡般艳红,微微咧开,血红色的眼珠直直地看向程晖。

“少爷,您又救了丹朱。”

“玄淮承蒙您照拂。”

“少爷,银海觉得,您的精血又鲜美了一点呢,看来您离通灵境又进一步了。”

“老爷嘱咐玉珥,要让您勤加练习他留下来的功法。”

“要不然,那位……神……会把我们都吃掉。”

活过来的四个纸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聒噪起来。

程晖没气力理会这四个活祖宗。

浓烈的腐臭味让他有点头晕。

他循着臭味的来源,开始查看。

床底下伸出半只手。

手指蜷曲,死前应该因为恐惧,奋力抓住地面,指甲被磨破,皮肤有渗血的痕迹。

“还是害怕了。”

程晖摇了摇头。

他缓缓趴下身,朝着那只手伸过来的方向查看。

是一个人,躺在他的床底,面朝下,看不清脸。

手上的皮肤失去了血液流动,变成灰白色,肌肉硬得像块冻鱼,是尸僵。

暗紫红色的瘢痕,沿着手臂血管向上蔓延。

毫无疑问,这是尸斑。

这个人死了。

自小跟着便宜养父做死人生意,程晖自然晓得,这人的死亡时间,是二十小时到四十小时之间。

“怕我寂寞,躺在床底陪我,还有四个纸人小娘子陪睡,我可真幸福啊。”

昏暗光线中,程晖看见这个人穿着白色棉质短袖T恤,蓝色牛仔裤。

T恤上是数道被锐物划破的痕迹,翻开皮肤,露出肌肉,深可见骨。

像是被什么野兽凌迟致死的。

“真狠。”

程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也穿着白色棉质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不由得隐隐觉得后背一阵发痛。

他拽着这个人的手臂,使了些力,一点一点地把他往外拖。

太久没进食,让他的胃部上下翻涌,双手发软。

“看什么,我用血养着你们,可不是为了让你们站着看戏的。”

“帮忙啊!”

程晖有些无力地朝四个肢体僵硬的女子喊道。

四个小娘子身姿摇曳,拽着自己的裙摆,七扭八歪地朝程晖走来。

她们的头部九十度齐刷刷朝向程晖,露出红艳艳的笑容,猛地弯腰,手臂好似木偶一般,直挺挺地垂下,抓住了尸体的手腕。

咔哒。

骨头被扯断了。

尸体被拽出了床底。

“嘶,轻点。”

程晖只觉身上刺辣辣地幻痛。

他把人翻了过来。

半张脸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啃烂了,露出白森森的头骨,上面肌肉和脸皮只是很牵强地粘附于骨头之上,黑红色的血液已经凝固。

而另半张脸——程晖叹了口气。

是自己的脸!

昨天的自己,又死了一次。

已经第九十次了。

“你不应该害怕的。”

程晖对着自己的尸体,叹了口气。

他指挥着这四个肢体僵硬的美丽小娘子,把尸体拖到了破旧的木门口。

他找了两个手掌大生锈的铁钩子,用麻绳穿过铁钩,用纸扎绑竹条的方法,将钩子挂在房梁上,然后踢掉自己踩着的椅子,双手挂在钩子上试了试重量。

可以,摔不死,很扎实。

“听好了,在下面托着他的腿,轻,轻,轻……慢点,死了的也是我,请对我的尸体尊重点,好,固定,别动。”

那四个美丽精巧的女子,露出白花花的手臂,白花花的腿,整齐划一地动作,差点把已经快散架的、死去的程晖折成两半。

程晖好不容易,用绳子固定住尸体的两条手臂,将他的手掌也扎进了铁钩子里。

一具惨死的尸体,散发着腐臭,垂下腐败的头颅,被高高吊起,被生锈的铁器扎破肌肉,朝破败的老屋子张开怀抱,大概也是圣人的待遇了。

“诱饵做好了,该捕猎了。”

“我有种直觉,那玩意怕我。”

“我们都陷入了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就是——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尽可能伤害对手,获取赢的概率。”

程晖有点麻木地朝四个纸人说话。

四个容貌精致可爱的女子,整整齐齐地坐在床边,血红色眼睛盯着程晖看,一句话也不回答,活像四个逼真的人偶,只是有点渗人。

程晖摇了摇头,对她们说这些,只是避免自己失去人类的社会性,但成效不太好。

他觉得自己在这无尽的折磨中,快要失去“人”的特质了。

程晖抻直了腰,朝身后看去。

床的旁边,摆着一座神台。

神台被破旧的金红色幔帐缠绕。

幔帐上密密麻麻画着骷髅恶鬼被夜叉拔舌剥皮的画面,还有无数黑色刺绣文字:

“无间者,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

如果没法从这里逃出去,那么程晖便会一遍一遍地惨死,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在这逼仄的房间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