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堂尊的话,下官虽为主簿,但自前任知县到任后,县衙大小事务都由库县丞一手把持。下官...下官已有近三年未接触过税册了。”
“哦?竟有这般事?”陈琢脚步未停,仍径直往前走,“那这三年库县丞都让你忙些什么?”
“下官现下主要负责管理县衙库房里的一些杂物。”周德庸苦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明面上虽是个主簿,可实则却与个仓吏无异,库县丞上月还说要调下官去管马厩,只是还未行文罢了。”
陈琢闻言,眼中寒光一闪,东南政务糜烂,结党营私之乱象他早有耳闻,可却没想到竟猖狂至此,周德庸怎说也算的上是朝廷一介命官,居然要被排挤到与畜生为伍。
“周主簿。”陈琢突然在回廊拐角处停下,“你即为主簿,可还记得大宋律法中,关于官员渎职的条文?”
周德庸浑身一震,山羊胡微微颤抖:“回堂尊的话,《宋刑统·职制律》有载:诸监临主守,自盗及盗所监临财物者,加凡盗二等,三十匹绞。”
“背的倒是熟络。”陈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以库县丞这些年在昆山的所作所为,可够得上这几条?”
周德庸额头瞬间沁出冷汗,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官袍下摆。正当他犹豫之际,忽听书房方向传来哐啷一声巨响,尔后便是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
“什么人!”陈琢厉喝一声,随即一个闪身便冲向书房。周德庸楞了片刻,也慌忙跟上。
只见书房门大大敞开,一个身着褐色短打的汉子正慌慌张张地从窗口翻出,陈琢见此情形,忙掐了个法决,只见一道灵光朝着那人后心闪去。
“啊!”那汉子吃痛跌落,还未爬起就被陈琢一脚踩住后背。
“好大的狗胆,县衙也是你这般人物能来行窃的地方?”陈琢冷声道,脚下微微用力,那汉子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
“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只是来取东西的,不是贼啊!”
陈琢环顾四周,发现书房一片狼藉。书架倾倒,文书散落一地,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一个被撬开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
“取什么东西?”陈琢微微眯起眼睛厉声喝问道:“可是这暗格里的物件?”
那汉子面色惨白,支支吾吾不敢作答。周德庸此时气喘吁吁地赶到,看到地上之人时突然惊呼道:“柳三?你怎么在这里?”
“周、周主簿”那柳三见到周德庸,竟露出几分希冀神色,“您快与这位大人说说,小人真不是贼啊!是库大人之妻让小的来取账本的!”
陈琢闻言,脚上力道登时又重了三分,“哪个账本?说清楚!”
柳三疼得龇牙咧嘴,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就...就是这个,库夫人说新任县尊今日到任,要查账册,但库大人一时间腾不出来手,于是便要小的及早来县衙里把这元佑初年的盐税底账给取回去,以方便县尊大人明日查验。”
陈琢一把夺过账册,指尖在封皮上摩挲而过。蓝皮封面上元佑初年盐课底账八个朱砂小字已然褪色,边角处有明显的反复翻阅痕迹。
“好个方便查验,这库里南倒真真是个阳奉阴违的,方才在码头上我都已那般明示过他了,现下竟还不知悔改,仍妄图在我这眼皮子底下行上一招瞒天过海,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道行?”陈琢气极,将账本重重往桌上一拍,显然是真个动了几分火气。
“堂尊,这账本不对,其非是元佑初年那批盐课的底账。”
“哦?周主簿何出此言?”
只见那周德庸山羊胡抖了抖道:“实不瞒堂尊,这元佑初年的盐税底账正是下官这三年以来唯一经手的那一批。当时前任知县和库县丞同我说这账目有误,需要复核,就将其拿了去,谁知自那以后便再也无有接触过税册事务了。故此,下官对这账本记得清清楚楚。”
周德庸小心翼翼地将账本拿过,指着上面已然褪色的朱砂小字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盐税底账虽一向是由朱砂摹封而成,但下官有一习惯,凡账册摹封朱砂皆用特制的万年红,其色鲜亮,性稳重,十年都难以褪色。”
周德庸一边说着,一边将账本翻到扉页,“而且凡我大宋税务文书编纂皆需知县、县丞、主簿三人盖印确认后方可归档。但这本账册上只有前任知县与库县丞的印鉴,却唯独少了下官的官印,这与下官当初交与库县丞之时并不相吻合。”
“可这账若是假的,真账本又在何处?”陈琢转头盯着柳三,语气冰冷道:“把库夫人和你说的都同本官讲讲吧。”
那柳三在听见周德庸喊陈琢堂尊时,便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哪怕他就是再无有见识,此时此刻也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场了不得的事件里,只见其结结巴巴道:“夫人只说...说要我去县衙书房内取账本,路上要是被人撞见了,就说是奉县尊之命提前整理账册,并未再说旁的。”
“好一个奉县尊之命!”陈琢突然抬脚,在柳三惊愕的目光中将他踢翻过来,“回去告诉库夫人,明日我若见不到真账本,她同库里南就准备去阴曹地府里奉命罢。”
陈琢说罢,袖袍一挥,柳三只觉得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托起,整个人竟不由自主地朝门外飞去。他踉跄着站稳,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县衙。
周德庸望着柳三狼狈的背影,忧心忡忡道:“堂尊,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库县丞在昆山经营多年,背后...”
“背后如何?”陈琢目光如电,直刺周德庸心底,“他一介八品县丞,莫不是背后还能通天不成?”
周德庸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大人初来昆山,有所不知,坊间皆传闻库县丞与转运司使的颜大人有姻亲之谊。说库夫人往昔曾是颜大人堂前上的丫鬟,后被颜大人的三房太太收做了义女,这才许配给了库县丞,是而在昆山才有铁打的县丞,流水的知县这一说法。”
“好一个铁打的县丞!”陈琢冷笑一声,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击,随后问道:“转运司使颜大人?可是颜严?”
周德庸听到颜严二字,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声音几乎细若蚊呐,“正是两浙道转运使颜严颜大人。”
“颜严...”陈琢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的叩击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此刻陈琢脸上怒色反而收敛了,只余下深潭般的寒意。
“好,很好。转运司掌一路财赋、监察百官,他颜严倒真是使得一番好手段,只用堂前一丫鬟便能将昆山这盐税银子看得死死的,倘真个要闹出事来,顶了天就是一个监察下人不力,这一身甩锅的本事当真乃炉火纯青。杨师啊杨师,你可真是给我出了道好难题。”
周德庸站在一旁,听着陈琢这番话语,只觉书房内温度都骤降了几分。他心头狂跳,不敢接话,只垂手肃立,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陈琢指尖的叩击声停了。他抬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最终落在周德庸身上。
“周主簿。”陈琢的声音恢复平静,“你说,库里南那厮排挤你,致使你三年未碰税册。那么,这三年的昆山盐课账目,你当真一无所知?还是说,有些东西你虽未亲手经办,但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周德庸身体又是一震,山羊胡愈发抖得厉害,他猛然抬起头,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堂尊明鉴。”周德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决绝的颤抖,“下官...下官这三年虽被架空,形同仓吏,但库里南他行事并非滴水不漏,下官纵使被排挤在外,可也绝非聋子瞎子!”
周德庸深吸一口气,尔后语速加快道:“下官记得,元佑初年,昆山盐课定额为三万七千引,可自库里南伙同前任知县把持盐务以来,账面上每年所报盐课从未超出过三万引去。可这三年,昆山县内征召前去制盐的民夫比之往前却只多不少。
昆山境内凡有男丁之家,家中青壮皆尽被征调去煮海为盐,许多村落内放眼望去,只有妇孺老弱。下官曾亲眼见过盐场堆积如山的盐包,绝不可能只有账面上的数目!这其间的差额到底去了何处,下官...下官不敢妄言,但下官可以肯定,绝非入了朝廷府库!”
“差额竟有这般之大?”陈琢眼神微滞,“昆山去岁沉的盐课也不过才三十七万斤,折算为引计数也不过堪堪1850引,倘两浙道所有盐税皆是这般瞒报,那朝廷每年损失的盐税岂止百万?”
“不止如此。”周德庸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积攒多年的愤懑与恐惧一同倾涌而出,“下官还发现,库里南常以损耗、修缮盐仓等名目,虚报开支,中饱私囊。甚至于那库里南常在定额盐课以外,以孝敬、折色等名目强征私盐,使得盐场灶户门经常苦不堪言。”
“强征私盐?此事你可有确凿证据?”陈琢眼中精光暴涨,袖中手指已不自觉地掐紧了。
“下官一人力薄,手中未曾拿住库里南实际把柄。”周德庸额头抵地,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但库里南常借其妻弟所开之丰泰商行转卖私盐却是不争的事实。坊间皆知,库夫人娘家兄弟开设这丰泰商行三年以来,便在苏杭多处购置豪宅田产,富甲一方,其财产来源,不言而喻!”
“丰泰商行、私盐、折色强征...”陈琢将这些词汇在嘴边念了又念,“好一个铁打的县丞,这哪是甚么牧民之官,分明是个趴在盐税上吸血的蠹虫!”
陈琢踱步到窗边,看着柳三消失的方向,“周主簿,你今日所言,句句皆指库里南贪墨渎职之大罪,你可敢在适时之际,于堂上作证?”
周德庸跪在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后的官服。颜严的名字仿佛一座大山般压在他心头,他沉默了足有数十息,空气仿若凝固。最终,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堂尊!”周德庸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嘶哑和不易察觉的哭腔,“下官...下官这三年,受尽了他人白眼,活得猪狗不如!若非念着家中尚有老小,早就悬梁自尽了去。今日得见堂尊,如拨云见日!下官虽位卑职小,可却也知忠义廉耻,库里南贪赃枉法,祸害昆山,下官
早已恨之入骨,只要能扳倒此獠,还昆山一片清明,下官,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堂尊但有差谴,下官...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至于颜大人...”
周德庸咬了咬牙,“下官位卑,不敢妄议,然则...然则堂尊既已洞悉,想必自有雷霆手段!下官但凭堂尊马首是瞻尔!”
这近乎效忠一般的誓言,传到陈琢耳中是那般的清晰,周德庸此番是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注到了陈琢身上。
陈琢缓缓转过身,他看着地上那个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周德庸扶了起来。
“周主簿快快请起。”陈琢的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许多,“你今日所言,本官记下了,你有此心,昆山百姓幸甚。至于刀山火海之流,却还轮不到你来闯。”
只见陈琢指尖忽然在周德庸手腕间一搭,一道温润灵力霎时渡入其体内。周德庸只觉有一股暖流游走四肢百骸,三年积郁的胸闷气短竟在此刻一扫而空。
“堂尊这是...”
“你既已性命相托,本官自得护你周全。”陈琢心念一动,自东华梨园中耗费一百点功换了本春水决,尔后便见陈琢指尖灵光闪过,那春水决全文化作了道青烟没入周德庸眉心,“此乃玄门正法,练之可有温本固元之效,你且将其修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