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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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向你们讲述汉密尔顿家的故事,我只能依靠道听途说、旧照片、口耳相传的故事以及混杂着传说的模糊记忆。他们不是显赫的名人,关于他们的记录少之又少,只有普通的出生证、结婚证、土地所有权证和死亡证之类。

年轻的塞缪尔·汉密尔顿从北爱尔兰而来,他的妻子也一样。他是小农家庭的儿子,既不富裕,也不贫困,他的祖先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间石屋里生活了几百年。汉密尔顿家的人克服重重困难,尽量让自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博览群书;跟他们有联系或有亲戚关系的既有了不起的大人物,也有不起眼的小角色,他们的一位表亲可能是准男爵,另一位表亲却可能是乞丐,在那个绿茵遍地的国家,这种现象相当普遍。当然,大家都是爱尔兰古老国王们的后裔,在这一点上每个爱尔兰人都一样。

塞缪尔为什么要离开祖先的石屋和绿油油的田地,我不得而知。他从不关心政治,所以应该不是因为叛乱被驱逐出境,他谨慎正派,这也应该可以排除警方追捕他的可能。我们家有人私下里说,他是为爱出走的,而且爱的对象不是他妻子——只是这一说法连流言也算不上,顶多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他到底是因为成功的爱而走,还是因为失败的爱而负气出走,我无从知晓。我们倾向于认为是前者。塞缪尔长相英俊、魅力不凡、性格开朗,很难想象爱尔兰的乡下姑娘们会拒绝他。

他来到萨利纳斯河谷时正年富力强、精力旺盛,充满了想象和干劲。他的眼睛很蓝,累的时候,有一只会有些走神。他块头很大,但从某个方面来说又很脆弱。在尘土飞扬的农场上,他看起来总是一尘不染。他双手灵巧,是个出色的铁匠、木匠兼木雕家,能用木块和铁片即兴做出任何东西。他永远在创造新的方法做旧的东西,做得更好、更快,可他一辈子也没有赚钱的本领。其他有本领的人学到了塞缪尔的点子,把做出来的东西卖掉,渐渐发了财,可塞缪尔一生都只能勉强糊口。

我不知道是什么指引他走向了萨利纳斯河谷。一个来自满目绿意国家的人,不太像会选择那里,可他在世纪之交前大约三十年的时候就来了,还带来了他娇小的爱尔兰妻子,那个严肃坚毅的小女人像鸡崽一样没有幽默感。她有着长老会教徒的阴郁思想和一套道德准则,对几乎所有能让人愉悦的事物都要打压到底并无情扼杀。

我不知道塞缪尔是在哪儿认识她的,又是如何追求她并娶了她的。我认为,在他心里某个地方,一定还深深铭记着另一个姑娘,因为他是个相信爱情的人,可他的妻子从不流露感情。尽管如此,在萨利纳斯河谷从年少到去世的这些年,却没有什么迹象能表明他曾经找过别的女人。

塞缪尔和莉莎来到萨利纳斯河谷时,所有平整的土地都被人占了,比如肥沃的河谷谷底、山间的小片地块以及森林,只有在今天金城以东的贫瘠山间,还有一些边缘的宅地[1],塞缪尔·汉密尔顿便在此开垦定居了。

按照惯例,他为自己领了四分之一平方英里[2]的地,为妻子也领了四分之一平方英里,由于妻子怀着孕,所以他又给孩子领了四分之一平方英里。此后数年,他们生了九个孩子,四个男孩和五个女孩,每生一个,农场的面积便再加上四分之一平方英里,总共是十一个四分之一平方英里,也就是一千七百六十英亩。

但凡这些地好点,汉密尔顿一家早就致富了。可这些地贫瘠又干燥,没有泉水,表层土结成的硬壳薄得连燧石都能戳穿。灌木蒿丛只能勉强存活,橡树由于缺水长得格外矮小。即便在相对丰饶的年份,牲口也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四处奔跑着寻找食物。在贫瘠的山头上,汉密尔顿一家能俯瞰到西边的景色,谷底的土地肥沃富饶,萨利纳斯河周围一片青翠。

塞缪尔用自己的双手建起房子,还建了一座谷仓和一间打铁房。他很快发现,就算他拥有一万英亩的山地,没有水,他仍然无法靠这些贫瘠的土地生活。他用灵巧的双手制作了钻井装置,去那些比他幸运的人的土地上钻井。他发明并制造了一台打谷机,在收获时节去谷底的各家农场干活,打下自家农场上种不出的庄稼。在他的打铁房里,他磨犁头、修耙子、焊接坏了的车轴、给马上蹄铁。周边的人们都把工具拿来让他修理和改善。此外,他们也爱听塞缪尔谈天说地,说萨利纳斯河谷以外种种充满诗意和哲理的事情。他的嗓音醇厚低沉,无论唱歌还是说话都很好听,他没有爱尔兰人的土腔,讲起话来轻快活泼、抑扬顿挫,这些来自谷底的不苟言笑的农民们都很爱听。他们会带来威士忌,在远离厨房窗口和汉密尔顿太太责备的目光的地方,就着瓶子,小口喝下热辣的烈酒,再嚼点野生绿茴香以掩盖酒气。要是哪天没有三四个人围着站在锻炉旁听塞缪尔打铁聊天,那这一天就算是相当糟糕了。他们都叫他喜剧天才,把他讲的故事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可他们想知道这些故事是怎么在路上漏掉的,因为等他们在自家厨房里再次讲起时,听起来就不一样了。

塞缪尔有钻井装置、打谷机和打铁房,本是能致富的,可他没有做生意的本事。他的顾客总是手头很紧,承诺收了庄稼再付钱,接着又说等圣诞节之后,一拖再拖——最后彻底忘记。塞缪尔也不擅长提醒他们。所以,汉密尔顿家一直颇为困顿。

孩子们和年月一样,有规律地到来了。乡下医生数量很少,个个都劳累过度,很少来农场帮忙接生,除非是喜事变成噩梦,难产持续数日。塞缪尔·汉密尔顿亲手接生了自己所有的孩子,他利索地系好脐带,拍打婴儿的屁股,把乱糟糟的一切收拾干净。他最小的孩子出生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孩子脸色发青,塞缪尔嘴对嘴给孩子吹气、吸气,直到孩子能自己呼吸。塞缪尔的双手是如此灵巧、温柔,二十英里开外的乡邻都来请他帮忙接生。此外,他也同样擅长为母牛、母马接生。

塞缪尔在触手可及的书架上放了本黑皮大书,封面用金字写着——“冈恩医生家庭医学全书”。有些页被翻得皱巴巴的,有些则从未被翻开过。看看《冈恩医生家庭医学全书》,就能了解到汉密尔顿一家的医疗史。常用的章节包括——骨折、划伤、擦伤、腮腺炎、麻疹、背疼、猩红热、白喉、风湿、妇科病、疝气,当然,还有与怀孕生育相关的一切。汉密尔顿家不是非常幸运,就是品行端正,因为有关淋病和梅毒的部分从没被翻开过。

在安抚癔症病人和受惊孩童方面,没人能与塞缪尔匹敌。他有甜美的声音和温柔的灵魂。正如他整洁的外表一样,他的思想也十分纯洁。来他的打铁房聊天听故事的人到了这儿,也会暂时停止粗言秽语,倒不是因为有什么限制,而是出于自觉,仿佛这里就不是说脏话的地方。

塞缪尔总是保持着一种外来感。也许是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总能让男人女人都愿意把不肯告诉亲朋好友的事告诉他。他淡淡的陌生感让他与众不同,让大家放心向他吐露心声。

莉莎·汉密尔顿则是完全不同的爱尔兰人。她的头又小又圆,装满了小小的坚定的信念。她的鼻子像个纽扣,下巴很小,向后缩着,显得很坚毅,她总紧咬牙关,即便是上帝的天使来劝也没用。

莉莎很会做家常菜,她的家——那一直都是她的家——总是打扫刷洗得干干净净。怀孕对她影响不大——她最多只需要小心两周时间。她的骨盆大概跟鲸鱼骨一样,因为她生下了一个接一个的胖娃娃。

莉莎有一套成熟的罪恶观。游手好闲是罪恶,打牌在她看来就是一种游手好闲。她质疑一切有趣的事,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歌,或者只是欢笑。她认为,人们开心的时候就对邪恶敞开了心门。这真是遗憾,因为塞缪尔是个爱笑的人,不过我猜,塞缪尔确实对邪恶敞开了心门。他的妻子任何时候都会尽她所能地保护他。

莉莎的头发总是紧紧向后拉着,在脑后盘成结实的发髻。我不记得她的穿着打扮了,这说明她穿的衣服一定都十分符合她的气质。她毫无幽默感,只偶尔表现出些许机智。她让孙辈们害怕,因为她绝不软弱。她这一生勇敢地承受磨难,从不抱怨,她坚信,那是她的上帝希望每个人都有的生活方式。她认为人会苦尽甘来的。

2

最先来到西部的人,尤其是从农场面积都很小且各有其主、纷争不休的欧洲来的人,看到这里有这么多土地,只要签份文件、建个地基就能得到,心中不免涌出对土地的贪求。他们想要的地越来越多——可以的话,最好是肥沃的土地,但只要是地都行。也许他们还保留着对封建欧洲的模糊记忆,大家族之所以发家致富并保持兴旺,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很多东西。早期定居者占据了他们并不需要也无法利用的土地;他们占有毫无价值的土地,纯粹只为占有。于是,各种比例全变了。在欧洲拥有十英亩地便能衣食无忧的人到了加利福尼亚,即便坐拥两千英亩土地也仍然一贫如洗。

没过多久,金城和圣阿尔多附近贫瘠的山间土地全被占光了,穷困潦倒的家庭分散于山间,在多石的薄薄土层上竭尽全力,艰难度日。他们和土狼一起过着斗智斗勇的、绝望的、边缘化的生活。他们来时没有钱、没有装备、没有工具、没有信用,而且对这个新的国家一无所知,也没有利用它的技能。我不知道,到底是极端的愚蠢还是伟大的信念让他们这么做。当然,这样的冒险现在已经几乎从世上消失了。而这些家庭也确实存活下来,发展壮大了。他们有过的工具或武器也几乎消失了,又或者只是暂时蛰伏。有人认为,正是因为他们彻底相信一个公正且高尚的上帝,所以才能把信念寄托在上帝身上,顺其自然地享受小小的安稳。可我认为,是他们对自己作为个体的信任与尊重,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是重要的、有道德潜力的个体——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把自己的勇气和尊严交给上帝,然后再拿回来。如今,这样的情形已经消失了,也许是因为人们不再相信自己,而一旦它消失后,我们便无能为力了,也许只能找一个坚强自信的人紧随其后,哪怕他是错的。

有很多人身无分文地来到萨利纳斯河谷,但也有人是卖掉了别处的家产,带着钱来这儿开始新生活的。这些人通常会买地,而且是好的土地,他们用平整的木板建起房子,在房间里铺上地毯,装上彩色菱形玻璃的窗户。这样的家庭有不少,他们买到了河谷的好地,除掉了地里的黄芥末,种上小麦。

其中有这么一个人,名叫亚当·特拉斯克。

注释

[1]美国旧时由国家分给个人开垦和居住的土地。

[2]四分之一平方英里约为64.8公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