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亡

“哎呦喂,是个姑娘!老天爷,这大冷天的……”先前那个粗哑的声音惊呼道,带着难以置信的怜悯。

“冻坏喽!冻坏喽!快,老李头,把咱那破羊皮袄子拿来!裹上!快!”另一个沉稳的声音急切地指挥着。

一件带着浓重鱼腥味和汗馊味、但尚存一丝微弱暖意的厚重东西猛地盖在了我冰冷刺骨的身体上。那点微弱的热气接触到皮肤,反而激起一阵更猛烈的、无法抑制的寒颤。我蜷缩成一团,抖得船板都在跟着轻响,牙齿磕碰的声音更加密集刺耳。

“啧…还有气儿…可这身上…像是伤着了?血糊糊的…”粗哑的声音凑近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探查。一只粗糙的手指似乎想碰触我肩胛处被獬豸卫弩箭擦过、又被河水泡得发白翻卷的伤口。

“别瞎动!先把人弄回去!这姑娘命大,泡了这么久还能撑住!”沉稳的声音果断地阻止了他,“快划!回棚子!”

木桨再次急促地划开水流,小船摇晃着,调转方向,朝着岸边某个未知的黑暗角落驶去。

寒冷依旧深入骨髓,但身下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激流,而是坚实(哪怕是冰冷的)的船板。被拖离河水时灌入鼻腔的窒息感稍稍缓解,但每一次呼吸,胸腔深处依旧撕裂般疼痛。意识沉浮在冰冷的黑暗里,身体残留的本能让我死死蜷缩着,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那点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

我的右手,自始至终,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死死地、紧紧地攥着!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皮肉,和那块染血的残玉断裂的锋利边缘一起,在湿冷的皮肉里制造出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痛楚。血,混着冰凉的河水,一丝丝从紧握的指缝间渗出来,在船板肮脏的木纹上留下蜿蜒断续的、极其细微的暗红痕迹。这痛楚,成了此刻唯一能刺穿麻木和寒冷的真实。

小船靠岸的轻微碰撞感传来,身体被两只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颠簸,移动……接着,我被放在了一个稍微柔软些、但仍然冰冷坚硬的地方(大概是一张铺着草席的木板床)。周围有杂乱的脚步声,木柴投入火塘的噼啪声,还有那两个渔夫压低了嗓音、带着浓浓忧虑和猜测的交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上游山里下来的?不像本地人……”

“……那身衣服料子,看着就不便宜……怕不是遭了山匪?”

“……唉,造孽啊……这么冷的天……”

火焰燃烧的暖意开始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试图驱散我身上的冰寒。然而,那深入骨髓的冷意却顽固地盘踞着,与掌心的锐痛、肩胛的钝痛以及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窒息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炼狱感。

身体内部仿佛被点燃了一个巨大的火炉,滚烫的热浪一波波冲击着冰冷的躯壳。皮肤却像覆盖了一层薄冰,冷汗一阵阵渗出,又被体内的高热瞬间蒸腾。冷与热在身体里疯狂地交战、撕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喉咙干痛得像被砂纸磨过。

混沌的意识里,只剩下几个颠来倒去的画面在反复灼烧:刺目的血花在石阶上砸开……他沉重倒下的身影……那双熄灭前带着释然的眼睛……“饼是热的”那微弱破碎的气音……还有那支呼啸着撕裂空气的、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

“不……别……”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模糊的音节,带着绝望的哭腔。泪水混着冷汗,从紧闭的眼角不断滑落。

“哎!醒了?还是说胡话呢?”那个粗哑的声音带着惊讶凑近了。

一只粗糙但带着试探性温度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了我的额头。那滚烫的触感让那渔夫猛地缩回了手,倒吸一口凉气:“老天爷!烧得跟火炭似的!”

“快!再添点柴!把瓦罐里剩的那点老姜汤热透了端来!死马当活马医吧!”沉稳的声音也透出焦急。

周围又是一阵忙乱的响动。柴火噼啪作响,火焰似乎烧得更旺了些。一只粗糙的手小心地托起我的后颈,一股辛辣刺鼻、滚烫的液体凑到了我干裂的唇边。我本能地抗拒着,紧闭着嘴,身体不安地扭动。

“姑娘,喝点!喝点暖暖!姜汤!喝下去就好了!”粗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笨拙安抚。

辛辣滚烫的液体强行灌入了一小口,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内部的冰火交战似乎更加狂暴,意识在灼热和混乱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唯有那只紧握的右手,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掌心的刺痛似乎也被高烧模糊了,只剩下一种沉重而固执的存在感,仿佛那是连接着另一个冰冷世界的唯一纽带。

不知过了多久,那持续的高热似乎烧干了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在昏沉与谵妄的边缘,一个带着浓重好奇、小心翼翼的声音,试探性地在我耳边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

“姑娘?姑娘?”是那个声音沉稳些的老渔夫,他似乎在床边蹲了下来,浑浊的目光带着朴实的探究,落在了我那只一直紧攥成拳、指关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的右手上。

“你这手里头……到底攥着什么宝贝疙瘩呀?”他犹豫着,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从水里捞你上来,到这会儿烧得人事不省,你这手……可攥得死紧死紧的,掰都掰不开!血都渗出来了……是啥要紧东西?给老汉瞅一眼?”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我混沌灼热的意识里炸开!攥着东西?宝贝疙瘩?掰不开?

“不……不能……抢……”一个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声音猛地从我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野兽护食般的凶狠和巨大的惊恐!原本瘫软的身体猛地一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那只紧握的右手,仿佛被这句话注入了最后的、回光返照般的力量,攥得更紧了!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咔响,更多的血珠从指缝间被挤压出来,沿着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粗糙的草席上,洇开一小点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显然吓了老渔夫一跳。“哎呦!”他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错愕和不解,“姑娘?姑娘莫怕!莫怕!老汉不是歹人!不抢你的东西!就是……就是看你攥得太紧,都伤着手了……”

他试图解释,语气里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和担忧。

然而,他后面的话,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滔天悲恸和巨大委屈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高烧筑起的脆弱堤坝!十二年积压的恐惧、颠沛流离的辛酸、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无力与绝望……在这一刻,被老渔夫那句“是啥要紧东西”彻底点燃!

他至死护着的东西……他最后推我离开的眼神……那块染血的玉……

“啊——!!!”

一声凄厉得如同孤狼泣血的嘶嚎,猛地从我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悲恸,狠狠撞在低矮破败的渔家棚屋四壁上,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本就昏暗的视线。身体因这声绝望的嘶喊和剧烈的哭泣而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我猛地抬起那只紧握的右手,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它举到眼前,举给这冰冷而残酷的世界看!

拳头在眼前剧烈地颤抖着,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被甩落。在渔夫惊愕的目光中,那紧攥了不知多久、早已僵硬麻木的手指,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根、一根……艰难地松开。

紧绷的指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被撕扯开的锐痛——那是凝固的血痂被强行剥开,是嵌入皮肉的玉屑被生生拔出。

终于。

那只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手掌,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惨不忍睹的伤痕,颤抖着,在我眼前,缓缓地摊开了。

掌心正中,静静地躺着半块玉。

一块残缺的玉。

通体莹润,却断口狰狞,仿佛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掰开。玉质原本是清透的白,此刻却被大片大片暗沉发黑、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所浸染、覆盖。那暗红近黑的血痂深深沁入了玉质的纹理,如同无数条丑陋而绝望的伤疤,盘踞在洁白的玉身上,在昏暗棚屋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下,折射出一种凄厉到极致的、凝固的红芒。

玉的形状……依稀是一只振翅的鸟儿,但只有一半。断裂的边缘,恰好切断了另一只依偎的翅膀。

是一枚鸳鸯佩。

一枚被血浸透的、只剩下一半的鸳鸯佩。

“这……这是……”老渔夫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死死盯着我摊开的掌心,盯着那半块染血的残玉,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震惊而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碰触,又猛地缩回,仿佛那玉上带着滚烫的诅咒。他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吐出一句带着巨大惊疑和难以置信的喃喃:

“鸳鸯佩?……还……还只有半块?……”

我死死地盯着掌心那半块浸透了暗红血渍的残玉,目光仿佛被冻结在那凝固的血色上。老渔夫那声带着巨大惊疑的“鸳鸯佩”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被高烧和悲痛搅得混沌一片的脑海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鸳鸯佩……半块……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了十二年、沾满血与火的沉重铁门!

“轰”的一声巨响!

不是獬豸卫砸开暗道石壁的声音,而是记忆深处那场吞噬一切的冲天烈焰!染坊!是十二年前那个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染坊!

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灼人的热度,疯狂地涌入脑海:

刺鼻的焦糊味和染料混合的怪异气味,浓得让人窒息。滚烫的热浪舔舐着皮肤,到处都是哭喊、尖叫、木头燃烧断裂的噼啪爆响。我那时还那么小,缩在一堆刚染好、还没来得及搬走、散发着刺鼻靛蓝气味的厚重布匹后面,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泥浆,灌满了口鼻,堵住了喉咙,连哭都哭不出来。外面是杂乱的、凶狠的脚步声和呼喝:“仔细搜!那小丫头片子肯定躲在这儿!找到她,老爷有重赏!”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壮硕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我藏身的布堆!巨大的绝望扼住了我的喉咙,就在我以为要被发现时——

“哗啦!”旁边一堆晾晒的素色棉布猛地被掀翻!

一个瘦小的、衣衫褴褛的身影,像只受惊的野兔般猛地从布堆后面窜了出来!那是一个小乞丐,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浓烟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又冷又硬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面饼子。

“在这儿!那小崽子跑了!快追!”追兵立刻被那动静吸引,凶狠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朝着小乞丐逃窜的方向追去!

混乱中,就在小乞丐与我藏身的布堆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那双沾满黑灰和泥垢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猛地朝我的方向抓了一把!

“嘶啦——!”

脖颈处传来一阵布料被撕裂的微痛!

我下意识地低头,只见原本挂在脖子上、贴着里衣的那块温润的、母亲临终前挂在我颈间的整块白玉鸳鸯佩——竟被那小乞丐一把拽断!系绳崩开,玉佩被他的脏手死死攥住!

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只是更加拼命地朝着染坊深处、火势最猛烈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那半块冰冷的饼子和他手里抢来的半块玉,就是他引开追兵的全部诱饵!

“抓住他!他手里有东西!”

“别让那小子跑了!”

追兵的怒吼瞬间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了大半。小乞丐那瘦小的、决绝的背影,在跳跃的烈焰和浓烟中一闪,便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半块被生生拽走的鸳鸯佩,和他用冷饼引开追兵的背影,成了我此后十二年颠沛流离的噩梦开端……

原来……是他!

那染坊大火中抢走我半块玉佩、用冷饼引开追兵的小乞丐……是他!

那十二年后,在冰冷的石阶上,用身体挡住獬豸卫的弩箭,用尽最后力气将我推向生路,咽气前说着“这次饼是热的”的男人……是他!

那块被他至死紧攥在手中、又被我扯下的染血残玉……就是当年被他拽走的那半块鸳鸯佩!

十二年的寻找?十二年的守护?还是……十二年的偿还?

冰冷的石阶上他倒下的身影,与染坊大火中那个决绝狂奔的小小背影,在这一刻,在掌心这块浸透了他鲜血的残玉上,轰然重叠!

巨大的悲恸如同最狂暴的山洪,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防!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我口中喷出!殷红的血雾在昏暗的棚屋里弥漫开来,溅落在身下粗糙的草席上,也溅落在掌心那块冰冷的、染着旧血与新血的残玉上。

眼前骤然一黑。

身体里那点强撑着的、被滔天恨意和冰冷意志点燃的力气,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琴弦,骤然崩散!

紧握着残玉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