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仓票入镇闹考验(下)

而此时,另一条巷子口,沈砚之站在香肠摊旁,望着远处人群。

他眼中没有笑意,却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复杂。

“你这书生,倒是越来越配她了。”有人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点低哑的调侃。

他说:“她是疯的。”

那人笑了:“你却陪她一起疯。”

沈砚之淡淡道:“若真能成一场局,那疯一点,也是种清醒。”

“清醒的是你,怕的是朝。”

对方拢了拢衣领,微微躬身从巷口消失,只留一句:

“神农未立,先有试契。她动的是地,你动的是人。再往前一步,就不是镇上茶行能拦得了的了。”

沈砚之看着手中刚写完的契据,目光沉静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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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林晚烟这边已围起一圈老小。

有看热闹的,有真打算换粥的,也有偷偷打听规矩的。

她趁人多,干脆就地摆起“仓账栏”,三脚木架一立,写上“今日试兑明账”,一笔笔写上:

“田小娘,挑水,挂票一;脚行林宝,挑水,挂票一;织女苏二娘,换缝工,挂票二……”

“我们仓规,只认三件事:做了活,兑得粥;有票者,先兑;无票者,想吃饭?先上工。”

“票不高挂,账不糊涂。谁要骗,我们仓里不欢迎。”

她这口条理清清楚楚,一番话下来,不少人目露惊讶。

“这疯丫头,脑子竟然这么利索?”

“说得明白,就是不知道后头怎么收场……”

可就在此时,一声冷喝传来:

“谁让你们在此设摊设契?”

人群一震。

只见两个镇衙文司快步走来,一人持板,一人提册,后头还跟着茶行伙计,满脸讥笑。

“林晚烟?”为首那人翻出公帖,“你在此设契立票,是否得过镇衙批文?”

林晚烟抬头,目光不卑不亢:“我是桃源村村民,仓票属村内制度试行,今日只做试兑,不做买卖。”

“你挂布收粥、以票换食,已属变相货账,依例应报镇备——可你呢?未经申报,私开票契,扰乱集秩!”

她一愣,知道来了。

她不是不知道镇规,实则她也赌了一把,想以试点先成、民心先起,之后再寻镇中备案。

可这一招“先斩后奏”,终究惹了动静。

“你若不收摊,今日就封。”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中却有人高喊:“封她?凭啥啊?”

“她的粥是真的!人也没骗人!”

“我们自愿的,怎么就扰乱集秩了?”

“就是!那镇南巷的茶行,每次都涨价,他们怎么不管?”

“她才摆了半个时辰,人都没吃饱你就来掀摊子,是不是欺负村里人?”

声音越喊越响,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沈砚之不知何时走来,站在人群外侧,目光沉静。

林晚烟眼角瞥见他,心中微定,朝镇司拱手道:

“我今日不争铺权、不抢地段、不售粮货,只为一事。”

“何事?”

她平静道:

“为丰田仓试行,立信一案。”

“若镇衙认为我扰乱集秩,我愿立字为证,三日之内,若不能汇报本仓三日用票、兑粥、立工之明账,便自收摊,不扰市。”

“但若三日后,我有账、有信、有粮、有证,那这丰田票——就请镇衙允我,入镇一脚。”

她一字一句,声声清楚。

镇司一怔。

人群却沸了。

“好!让她试三日!”

“我们都在,谁敢说她骗!”

“这丰田票,我们站着用!”

掌柜的脸色铁青,沈砚之却望着她微微一点头。

林晚烟手紧了紧,那刻起,她知道:

她的“仓魂制度”,终于踩出了镇上的第一脚。

——接下来,是要开路,还是被封,那就看这三天了。

镇衙暂允“丰田票”试行三日,一纸契约压在人群和茶行的双眼前,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拉开帷幕。

天光正浓,西巷晒粮台边热气腾腾,木炭熬锅上咕咚响。

林晚烟撸起袖子,把第一锅“兑票粥”舀进木碗,递给田小娘。

“田姐,今日头一口,你带个好彩头。”

田小娘接过热碗,鼻头一酸,嘴上却笑嘻嘻地哼了句:“你这粥啊,不糊不生,嘴里熬得热,心里才熬得稳。”

一句话,把身旁几个看热闹的大爷笑得直拍大腿。

“嘿,田小娘这嘴跟灶台勺一样刮得响。”

“就这粥水分明、菜油见底的热稀饭,哪家茶行能舍得给你盛这厚实一碗?”

“真是做买卖的心肠吗?看着像是闺女给咱喂饭哩!”

众人一哄而笑,氛围一时热络。

林晚烟听着,也忍不住弯了弯眼角。她知道,三日试点能不能撑下去,靠的不仅是粥熬得好,更是“话”熬得稳。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人群大声宣布:

“咱丰田仓今日头开‘兑票栏’,凡凭劳动所得之票,皆可登记,按名分粥。明账白纸,每人一笔,若有乱账、错兑,林晚烟自罚三天不吃饭。”

“喔——!”孩子们先跟着喊了起来,“林姐姐说得算话!”

“我家狗蛋挑水那票呢?”狗蛋娘抱着自家瘦猴儿般的崽子跑来,“他今早扛的水,灶台都靠他垫砖呢!”

“写上写上,”林晚烟笑着招呼,“小工也有票,凭的是胆子和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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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摊位边,郑三娘正一边帮忙盛粥,一边悄悄往旁边瞟。

只见田小娘拽着她衣角,偷偷往后头一个空摊位指。

“你不是说,前阵子家里裁缝剪刀都拿去当了?我瞧你那针线功夫不错,这街口一开,不如咱们起个‘女工坊’,专收换工票的女户做针线活,顺便帮仓里做票袋、布包?”

郑三娘迟疑:“这……这不是做生意了吗?”

“怕啥?你不敢做,我来顶头。你出工,我出声。”

“可我不是桃源的——”

“你现在站在丰田摊边,还能撇得清?”田小娘笑眯眯,“你家两个小崽子吃了这粥,就算入仓啦。”

郑三娘瞪她一眼,却也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那就先缝两打票袋试试。”

“这才像话!”

两人凑在摊后你一言我一语,倒像是闹市新嫁的两口子商量嫁妆似的,逗得一旁打水的老汉笑得喷了一口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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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不远处的茶行内,掌柜坐在雕花椅上,一言不发。

伙计凑过来:“掌柜的,她这仓票似乎真能吸人……”

“哼。”

掌柜低声冷笑,盯着门外那条渐渐热闹的街市。

“明账?村女?三日兑票?”他手指在木案上有节奏地敲着,“这不是在试制度,是在试底线。”

“要真让她试出点名堂,镇上这些老字号还怎么混?”

他猛地起身:“叫上段文司,把‘桃源丰仓账册’挖出来一页一页抄。她若真没报账入镇规,我倒要看看,三日后她的‘票契仓’能不能连人一块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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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镇口巷尾。

沈砚之独自立于墙根,目光淡然。墙那头,是镇司的公房,有一人倚门而立,手执公卷。

“你姓沈?”

那人盯着他,忽道。

“你是哪家沈?不姓沈,不会写那字。”

沈砚之没有回答。

“你写那字,我认得,”那人似乎在自语,“你那‘砚’字收笔回折,是‘四书正体’的收笔法,明廷下笔,三十年不见。”

沈砚之拢起袖口,静静地道:“我是桃源村东屋的村户,账目我写,仓务我清,别无他意。”

那人却盯了他很久,忽然低声一笑:“你啊……你怕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太久了。”

风起,街上纸页翻飞。

墙外,林晚烟的声音还在响:

“今日清水工八人,缝工五人,杂工三人,共挂票十六,一碗兑一票,仓账在此,不多一粒粮。”

“明日还兑,还请诸位多来,多帮、多问。”

沈砚之眼神一动,低头将手中票册一页一页收好。

他心知——她踏出了制度的第一步,而他,也无法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