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诺贝尔奖获奖者传记丛书:大江健三郎传
- 王建湘
- 9002字
- 2025-05-19 16:36:15
第一章 来自森林深处的孩子
1.小诗人,怪小孩
1935年1月31日,大江健三郎在四国岛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今内子町大濑)出生。大濑村坐落在丘陵重叠的峡谷森林之中,远离了城市的喧闹,四周由茂密的森林环绕,村前小溪潺潺流淌。在这样一片峡谷森林里,有着日本人作为自然神信仰的树木,有着日本传统文化结构的家和村落。
森林在所有日本人的心中具有无穷的神秘力量,日本人信奉森林既是人类的发源之地,也是生命的归宿之地,相信自然界的平等和再生的理念,把树木当作神灵信奉。因为古代日本人生活在森林中,并从中获取生活物资,由于生存必须依赖和利用森林,所以对森林抱有深深的亲切和敬畏,这样就逐渐产生了与森林相关的各种习惯风俗、宗教仪式、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
正是这种带有浓郁原始气息的森林峡谷的自然环境、民间习俗和生活经验让大江这个来自森林深处的孩子,拥有了色彩斑斓记忆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大江对这绵延不绝、遮天蔽日的森林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他自称为“森林之子”。大江回顾自己的历史时说过:“四国的森林峡谷之村——是我可爱的故乡……我的一切情感皆来源于此……在不断创作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小说中描绘的世界不知不觉地成为支撑我的精神力量,四国的森林则成为我创作的源泉。”可以说,四国的森林文化是他的根,是他创作的起点。
大江健三郎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在大江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他下面是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大江生长的“峡谷村庄”盛产大米、大豆、纸、鲇鱼等物产,大江家在当地属于相当“上层”的家庭,其祖辈在江户时代就以武士身份采购山中特产,到了明治时期仍然继承祖业并从事造纸业,就是从农民手中购买做纸的材料三桠,经过加工之后,送到内阁印刷局作纸钞用纸。因此,殷实的家庭条件为大江能够一直读书上学提供了保障。
大江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其曾祖父曾在大洲藩教过学,虽只处于汉学者的最基层,但这并不深厚的学养随着血脉传承下来。大江的父亲很珍惜《论语古义》以及《孟子古义》等书,经常研读,家里也收藏了一些其他门类的书,这使大江在少年时就能够较早地接触到瑰丽神奇的语言世界。
大江自小热爱森林,热爱自己的故乡,喜欢长时间地观察森林里的事物、倾听森林里的声音。故乡的环境也触发了大江对世界万物的感知能力。对于少年大江而言,自幼所生活的“峡谷村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他曾在故乡的大濑中学落成典礼上的演讲中说:“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当时战争打得正激烈,我就在想,为什么我的祖先们会选择来到这么一个深山老林,然后,我又觉得祖先们选择这个地方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然后,我就深深地吸一口甜美的空气,怀念着眼前的风景。”
太平洋战争爆发的那一年,也就是1941年(昭和十六年)的4月,大江进入了大濑国民学校上学。在大江上国民学校四年级时,发生了一连串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变化。
首先,他发现了何为“思考”。那时,他认为人们只要进行思考,便能够在转瞬间做出回答,一如电子计算机那样,只要按下键钮,无论三次方程式还是其他什么问题都可以即时解答出来,他觉得这就是所谓思考,就是运用像是上苍降赐的能力进行回答,因而尊敬能够当场如此答复的人。可他发现自己却是那种不慢吞吞思考就无法得出结论的无能之辈。他注意到,唯有运用语言并将其一个个累积起来并使之不断清晰和加强,才是在进行思考。
也是在那一时期,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仔细观察事物的人。那时学校组织学生步行一个小时左右前往海边的一个小镇,远足归来后,老师让每个人写一篇有关大海的作文。大江是这样写的:“我为自己生活在山里而感到庆幸。假如我家在海边的话,波浪就会总在眼前滚动,涛声也将回响在耳边,那可就无法安静地生活了。”于是老师就告诉他:“对于居住在海边的那些人,你所写的这些内容是很失礼的。”老师还说,“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子并在这里生活,却觉得山村里的人粗粗拉拉、吵吵闹闹。”
大江对老师的话语感到很不满,回家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气得连晚饭也没能吃下去。早晨起床后,肚子早已经空空荡荡,大江便沿着他家屋后那个叫作弯拐河滩上的铺石小道,往下面的河滩走去,顺便摘下柿树上已经成熟的果子吃了下去。他一边吃着那柿子,一边看着河对面的山体。四周好像并没有起风,可山林中树上的枝头却在摇摆,树梢也在摇摆。此前大江认为静止不动的山林,却在如此摇曳、摆动。接着,他转而注视眼前的柿树树叶和细小的枝条,它们已经被露水打湿,而自己正映现于那露水之上。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意识到此前从不曾认真观察过,也不曾仔细倾听过,却深信不疑地认为山中是寂静和静止的。大江少年无意间注意到柿树枝头闪烁着光亮的水滴,“受到了使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足以发生巨大变化的影响。”也就是说,“显然,我借助那微微颤动着的柿树叶片,发现了围拥着峡谷的那座森林的整体状态。如果我总是不去细加观察的话,这一切便不值一提,换言之,便都是一些死物。因此,我现在无法不去注视那些树木和小草。于是,作为被周围深深吸引了的心不在焉的孩子,我被国民学校的校长给盯上了,几乎每天都要遭到殴打。尽管如此,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生活方式中的这个新习惯,及直到战后,在长时间凝视着观察雨水的水滴之后,写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首‘诗’。”
这首诗就是后来广为人知的以下四行:
雨水的水滴上
映照出外面的景色
水滴之中
另有一个世界
这个用眼睛仔细观察世界的儿童——大江健三郎,这个小诗人,早在刚满十岁的时候,他的诗就已经存在于世了。大江曾说“小时候我在树上做了一个小木屋,我把它叫作‘我的图书馆’。”被老师叱责是一个转机,使得他体会和觉悟到“如果不认真观看,就等于什么也没看”。这就是大江自己发现的,这就是他少年时代的智慧。此外,大江早早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要把自己看到以及想到的事物,用语言表述出来。
在那之后,大江便开始热心于观察外界事物,以至被大家说“只要和大江一起行走,他不一会儿就停下脚步,或是观看或是倾听,真是个滑稽的家伙”。
不仅仅如此,在其他小孩的眼里,少年的大江还是一个十足的“怪小孩”,因为他总喜欢把从祖母那儿听来的“奥福故事”加以想象编排,再说给其他孩子听。当时周围的小孩子还在热衷于玩跳房子、捉迷藏,或是舞枪弄棍,或是玩打陀螺、拨纸牌,对于“普通的孩子”来说,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日常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现实”,而大江却满嘴“奥福故事”,所以,也不难想象,他们对这个少年肯定是敬而远之,把他当作怪物看待了。更何况,当时那些“下层”人家的孩子们放学回家之后,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帮家里做事,而在国民学校上学的大江是“上流”人家的三少爷,还非常“能学习”,当时的小孩子们自然是没有闲工夫去听这种孩子编的“瞎话”。而且老师们的情况也差不多,在当时日本的国民精神总动员体制之下,教师们要努力实行“皇民化教育”,“培养能够为天皇去死的优秀的士兵和能够守住大后方的女子”,所以,在他们看来,那个老是唠叨着犯上作乱的“奥福骚动”的孩子,简直就是来自外星球的怪物。所以,大江被当作是一个“满嘴谎话的孩子”,受到大家的孤立,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无论是哪个时代,与众不同的人都会受到“共同体”的排斥,排除“异端”从来都是“共同体”的存在方式也是它的原则,但往往是“异端”最终能取得一番令人惊异的成就,古往今来,伟大的人物不都大抵如此吗?
少年大江被学校和孩子们的“共同体”排除在外。但是,大江的母亲,这位“峡谷村庄”里的家长,竟然从东京的出版社那里订购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给大江看,这一方面说明这位慧心的母亲具有较高的修养和经济上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她对受到孤立的少年大江的一种安慰。从此,大江遇到了“文学”。
2.直觉下的语言世界
大江是一个对语言极其敏感的孩子。在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身为孩童的他就能感觉到村里存在着两种语言。一种是每天说话的语言,在他的印象中,这种语言是作为那些没有权利的弱势者的语言而被创造出来的。
有一件事情让他印象深刻。当时还处于战争时期,大江家从上代传下来的行业,是把作为纸币原材料的叫作黄瑞香的那种植物的纤维进行精制并交送内阁印刷局。为了把这些原材料交送出去,需要将其做成具有一定重量和体积的捆包。大江的父亲为此设法制作了一台设备,用那台设备捆包,有关方面决定将其作为爱媛县“大后方”民间产业的一个小小实例进行展示。这引来了县政府知事的视察。很自然,用设备捆包的过程需要演示。
事实上,在实际工作时,那台设备需要两个人从两侧保持压力的平衡,可当时正处于战争时期,大江家里除了他的父亲,其他从事体力劳动的人都被征集走了,他的父亲表示独自无法完成演示。同知事一起来的警察署长却用“你这家伙,给我演示!”或是“给我演示!”这样的语言来命令他的父亲。大江的父亲处于弱势一方,尽管他心里赌气,但是在权势者的语言之下,他开始操作那设备。此时的大江,站在父亲身边,用孩子的眼睛观察着眼前的一切,父亲的失语让善感的他意识到了弱势者无力反抗的语言的卑屈感。这件小事震撼了幼小孩子的心灵,几句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让大江潜意识里感受到用这样的语言交谈是不行的,是无法让人进步的。
和所有村庄的孩子一样,大江也特别喜欢听大人讲故事。他的母亲与祖母便承担了讲故事的角色,于是听故事成了大江的趣事之一,这也让他发现了另一个语言世界。母亲与祖母这些在平常生活中使用口语体语言的人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则使用了另一种语言。相比平时她们讲述事实乏味重复的语言,讲故事时她们语言的丰富与清晰完全超越了大江的想象。大江有意识地开始注意她们叙说故事的方式,并惊奇地发现母亲与祖母这种有选择的叙说方式能让他产生兴趣,这些都让他有记录下故事内容的冲动,事实上他确实也完整记录下了母亲与祖母所说的那些话。
大江老家的主屋后,有一间独立的小屋子,就是在这间小屋内,母亲和祖母用唱歌一般的语调向小小的大江讲述物语故事以及传说。大江觉得极为有趣,非同寻常。大江祖母的名字叫Fudei(毛笔之意),祖母曾用透露秘密的口吻告诉大江,自己是为了记录这森林里所发生的事情才出生的。发生在四国森林峡谷中的两次农民起义就是祖母给大江讲述的:一次是1750年的“内子骚动”,村民们投掷河滩上的小石头,迫使权力者在压力下自杀,从而取得了胜利。另一次则是1866年的“奥福骚动”,“奥福是农民暴动的领导者,他试图颠覆官方的整个权利体系,针对的是官府权力乃至村子的那些权势者。说是先将村里的穷苦人组织起来凝聚成为强大的力量,然后开进下游的镇子里去,再把那里的人们也团结到自己这一方来,以便凝聚成更为强大的力量。”
大江非常喜欢倾听“奥福”这个故事,当祖母讲述到非常有趣的场面时,他的心口就扑通扑通地跳,虽然祖母讲述的只是一个个片断,但这反而刺激了他的想象。他也特别喜欢给周围的人讲“奥福骚动”的故事,而除了在捆装三桠的工厂那里获得了成功之外,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是在说谎。“说谎?说谎不就是把发生在身边的事实、一些日常的事情,说成完全相反的样子吗?我有些愕然。本来我说的事情就跟事实毫不相干。那些语言和事实完全是两码事,它们编织出来的故事、神话才有问题,拿每一个细节和现在的现实一个个去对照,那算个什么?然而,没有一个老师或同学能够和我一起来享受语言的快乐和想象的愉悦,我成了一个说谎的孩子,受到了大家的孤立。不过,我也没有因此而成为一个愤愤不平、沉默寡言的孩子。我总是在为寻找新的听众而心神不宁。”大江在听故事的过程中,获得了语言的愉悦,而这样的愉悦并非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语言中的快乐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发现。可见,大江从小就是一个语言天赋极高的孩子。
在这间小屋,母亲与祖母还绘声绘色的为大江讲述了大量流传在故乡的美丽传说。她们在讲述传说故事时,总会选取最吸引人的情节,用尽可能精彩的语言向大江传达。这些美妙的语言让大江极其享受,他总会全神贯注地听这些神奇的传说,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样生动有趣的语言世界里。尤其是“木灵传说”和“童子传说”,这更让他对四国森林充满了传奇性想象。
祖母总会用唱歌一般的方式为大江讲那些传说故事,最吸引大江的是“木灵传说”中的那棵“自己的树”。“木灵传说”是指森林峡谷的人们都有着各自命中注定专有的“自己的树”,树是灵魂的居所,当人出生时,灵魂从树里出来降到人的身体,当人逝去时,灵魂又会重新回到自己的那棵树木。祖母很神秘地告诉大江:“那树在林子的高处,山谷中每一个人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人的魂灵从自己的树的根,也就是树的根部那里出来,走下山谷钻到刚降生的人的身体里去。所以呢,人死的时候只是身体没有了,那灵魂呢,是要返回到树根去的。”大江很好奇,立即问祖母:“那么我自己的树在哪儿呢?”祖母摸摸大江的头说:“马上就要死的人要是睁开了灵魂之目,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树在哪里呢!这会儿就急着知道它干什么呢?还有哇,进入林子里,无意中站在自己的树下时,上了年纪的自己就会和那孩子相见。”大江似懂非懂地看着祖母,有些话他暂时不懂,但是如此神奇的传说使大江喜爱上了树木,小时候便在树上搭建了自己的小屋。
自从在树上有了自己的“小屋”后,大江喜欢躺在那里,抬头看蔚蓝的天,低头看粼光闪闪的河,还可以自在地思考。那时让大江迷恋的还有“童子传说”:每当山村的人们在举行起义或者策划一些大事迷茫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身份未知的奇异的孩子指点村民下一步的措施,当成功后,“童子”又会消失不见。有一次,母亲问大江:“要是‘童子’从森林中降临,你会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让大江的想象自由飞翔了起来,他在头脑中想象了多种可能,但最终他断然拒绝“童子”降临的回答,而是说:“我要做‘童子’。”可以想见,“童子传说”对大江的影响之大,以致成为作家后的他,在很多作品中创作出了“少年神”这一形象。
祖母与母亲的这种“物语”讲述方式给幼小的大江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让他发现了日常生活语言之外的另一个语言天地。而在拿到母亲送给他的马克·吐温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和拉格洛芙的《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之后,大江简直是爱不释手,尽管他认识的字还很少,但母亲亲自挑选的这两本儿童读物完全在他的阅读能力之内。大江欣喜若狂地读着这两本书,这是与“倾听”故事截然不同的感受语言的方式。他沉浸在美丽语言所描述的世界里,仿佛能够听懂鸟类的语言,仿佛将会与野鹅结伴而行。这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感情仿佛也被净化了。后来他回忆起这段童年生活时说,这两部作品“占据了我的内心世界”,“孩童时代的我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法的依据”。
在这片与外界几乎隔离的森林里,大江通过“倾听”与“阅读”找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他捕捉着让他着迷的美妙语言,这种从小就有的感受力,开启了他直觉下的语言世界。
3.1944年的灾难
对于小时候的大江来说,祖母与母亲是和蔼可亲的,而父亲是一个不易亲近的人。尽管父亲表面严厉,但内心是爱孩子的。可以说,9岁前的大江,在父亲与母亲以及祖母不同方式的疼爱中,快乐地成长着。
童年的大江经常到森林里玩,但是有一次他回家后,冒出一句:“在这么个树林子里长大的,无法成为世人皆知的人物。”这是一句抱怨的话,当时大江的父母都在场,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他们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小小的心里原来还装着比森林更大的世界。母亲趁机告诉大江,在加藤家里有一个叫中江藤树的学者,是一个对中国古典学问做日本式研究的儒学者。中江藤树是一个出身于贫穷的农家,在日本却是人尽皆知的大学者。同时母亲还语重心长地说道:“听说藤树先生啊,一边做学问,一边为了养活他妈妈去卖酒……”可见,大江母亲教育子女的方式还是很有一套的,能够循循善诱,让大江意识到人只要有志向,在任何环境下还是可以成才的。
这个时候,父亲认真地看了大江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第二天,大江的父亲因工作关系需要去大洲一趟,他把大江也带在了身边,为的是让大江去看看旧城里中江藤树先生的石碑。大江和父亲骑自行车出发,到达目的地后,父亲去办事,大江一个人在银行前面的小屋边上等待。等父亲办完事情,告诉他说:“妈妈给我们带来的盒饭,我们回头再吃怎么样?那石碑就是去看,内容连我都读不懂。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面条店,听说现在还开着。我们去那里说话吧。”之所以说“现在还开着”是因为那时正是战争结束前夕,粮食紧缺,能开下去的卖吃食的店铺已经不多了。父亲这句话,让大江出乎意料,他没想到父亲放弃了这次带他出行的计划。
这样,大江就被父亲带到了那家面条店。那家面店坐落在桥边,坐在上面可以俯视深深的河流。父亲喝啤酒,大江喝汽水,这是他们平时难以享受的东西。吃完面条后,父亲又做了一件让大江出乎意料的事情。平时母亲督促大江学习时,有时父亲会瞪上一眼,此时却更为详细地向大江讲述了中江藤树的事情。在回村子的路上,父亲又恢复了往常一样的缄默,但还是问了大江:“对于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弄不清楚的么?”对于大江而言,父亲虽然沉默少言,但是父亲与母亲一样,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让他学到知识,只是父亲更希望大江能在一定思考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问题,然后在启发下,学会自己解决问题。
但是很不幸,这样的幸福并没有延续多久。在大江9岁的时候,也就是1944年,当时正处于太平洋战争末期。经常为大江讲故事的祖母年事已高,而且疾病缠身。那一年,大江的祖母没有逃掉疾病的折磨,离开了人世。这让大江很难过,但是祖母平时经常做出死去的模样,或是吓唬大江他们,或是逗他们发笑。因此当祖母真的死去时,大江还没有感受到过于强烈的冲击。可随后父亲的去世使9012 岁的大江从心底感到了悲痛。
在1944年立冬前一天,孩子们转着圈用稻草扎成的棒子敲击地面,为了给他们派发赏钱,父亲一直在客厅里喝着酒,直至夜深。作为家里的孩子,大江就坐在父亲的身旁,平日里并不多话的父亲,那天晚上却对大江讲了许多。就在当晚父亲还对母亲说大江的话语非常有趣。可就在那天深夜,父亲却突发疾病,在奄奄一息的父亲弥留之际,年幼的姐姐、弟弟、妹妹都按照大人们的要求使劲叫喊,唯独他不愿叫喊。当时站在一旁的母亲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使他终生难忘。后来,他读到鲁迅的作品《父亲的病》,里面写到鲁迅站在病危的父亲身旁,也按同族亲戚的要求用力地在父亲耳边呼喊,父亲痛苦地睁开眼睛断续地让他不要吵闹,但鲁迅还是呼喊直到父亲咽气。长大成人之后,鲁迅仿佛常能听到父亲那断续的声音,对自己当时的行为深悔不已。鲁迅的这段追述以及中日两国相似的民间习俗,又一次震撼了大江。
再多的叫喊也没有留住父亲的生命。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起了床,对他们说:“爸爸去世了,因此你们不能面向西方吐口水,男孩子不能站立着小便。”不久,帮助料理丧事的四邻来到家里,母亲便将父亲穿用过的西装等物品送给了那些邻居。那些换上父亲遗物以为纪念的人,便着手葬礼的准备工作。在父亲去世的那天,平日不被村里小伙伴敬重的大江被赋予了一种特别身份。当时村里正流行踩高跷,他被优先去踩那高跷。那是一副非常高的高跷,踩在上面能看到家里二楼的窗子里。大江在踩着高跷小心行走的过程中,看到了更为立体完整的村里景观。这种也突然出现开阔视野,使敏感的大江突然获得了一种奇异的高度。当时他在想,“世界”就是这样在改变呀!
事实上,1944年,“世界”的确在改变。那时世界正处在太平洋战争末期,日本各条战线兵力最吃紧形式已经大大不利,日本大本营到处征兵。父亲去世后,大江的两个哥哥均被战时集中征训,小小的大江切身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他陷在了不安与恐惧中。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将会如何,不知道国家又将走向何方。他害怕、慌乱、不知所措……在大江无助迷茫之际,他的母亲,挺身而出,让幼小的儿子有了安全感与依靠。大江的母亲是非常普通,非常现实的女人。在多少有几分梦想家色彩的丈夫没有留下什么资产便去世的情况下,不现实的话她是无法把七个孩子养大的。大江的母亲在丈夫去世之后就成了一家之主,不仅承担着母亲的责任,还尽心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她不能让孩子从此消沉下去,她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着对子女的教育,也成了大江最尊敬的人。
母亲喜欢送书给大江,在大江很小的时候就让他读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大江12岁时,母亲把《鲁迅选集》当作礼物送给他,那部《鲁迅选集》当中就有短篇小说《孔乙己》。大江觉得自己很像《孔乙己》中的小伙计。大江小时候家庭贫困,也曾差点到一家小酒店去当伙计,但日本战败后,他有了上中学的机会。那本《鲁迅选集》现在仍然珍藏在大江的老家。“鲁迅的作品一直对我产生着深刻的影响,让我爱不释手。”当家中的书不能满足大江的阅读后,图书馆便成了他的常去之地。正是母亲,让大江从小就开始了读书生活,在战乱的年代,却有精神上的享受。
战争结束之后,大江却一度有不想去上学的心理。他甚至逃学,到森林里对照植物图鉴记录树木、了解它们的特性,打算将来靠这些知识生活。没想到,秋季的一个大雨天将大江困在了森林,发烧并昏迷,直到第二天才被村里的消防队员救出。昏迷不醒的大江让医生看不到生存的希望,放弃了诊治。是母亲几日几夜地陪伴着他,从没丧失信心,硬把大江从死神手上抢了回来。醒来后的大江与母亲进行了一番对话,这让大江记忆深刻:“妈妈,我会死吧?”
014 “你不会死的。妈妈在这为你祈祷。”“医生不是说这孩子没救了,会死的吗?我都听见了。我想我会死的。”
“你就是死了,我也会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担心。”“可是,那个孩子和将要死去的我不会是同一个人啊?”“不,是一个人呐。我会把你从生下来以后到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事情,读的东西,做过的事情全部讲给新生下来的你听,而且把你现在会说的话也都教给新生下来的你。这样,两个孩子就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孩子了。”
母亲就这样呵护着大江,她看着这个刚刚脱离危险的孩子,感受到的是一种生命的新生。这种新生让她感动,她用最柔情的声音表达着对眼前这个孩子的爱。
尽管大江并没有完全明白母亲的话,但是内心却在和母亲对话后宁静了下来,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大江又开始想上学了。
1944年,大江在动荡不安、暴力充斥的大时代之下,又接连遭遇了祖母、父亲去世的痛苦。这对9岁的大江来说是灾难不断的一年,这也是大江人生旅途中感触最早的两件事。但是大江拥有一位伟大的母亲,正是这位平凡又不平凡的母亲,让失去父亲的孩子,重新获得了生命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