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清捂住自己的脸颊,不可置信的盯着这个鬼脸蛮子。
伴随他一起走进来的侍卫起身,拔刀!
刀还没拔出来。
江湖侠客、门阀子弟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四个侍卫已然倒飞了出去,砸在地上,个个口吐鲜血。
经帷后的僧人们叹了声慈悲。
陈圣蹲下身,蹲在陈德清身前:
“陈公子,俺那么信任你,与你约好昨日相见,结果呢,你把俺丢进红衣狱里头?”
陈德清捂着脸颊,死死的盯着鬼面蛮子。
奇怪的是,陈圣从他眼中并未看到怒火中烧,有的,是惊惧、迷茫、失措。
怪事,之前茶诗会的时候,这家伙可没如此脆弱。
“陈公子,不说些什么吗?”陈圣轻飘飘的开口。
来自高门大户的贵人们坐在蒲团上,齐刷刷的看向陈德清,想要看看这位来自陈家的大人物会怎么说、怎么做。
然而。
“我......错了。”陈德清朝着鬼面大蛮低下了头。
殿中的来客们,连同陈圣自己,都愣了愣。
哈?
陈圣诧异,心头错愕,看向陈德清的目光也郑重了一些,有所改观——这家伙,太过于能屈能伸了些吧?
好歹是陈家人,代表着陈家的颜面,最不济,也该摔下两句狠话吧?
就这么一句......我错了?
侠客和贵人们懵逼间,看见了更不可思议的一幕。
陈德清,这位当今兵部左侍郎陈道权的长子,微微直起身,将盘坐改为跪坐,双手放在双腿上,低着头,再道:
“我错了。”
陈圣眼皮一跳。
心机深沉,太深沉了!
半晌。
“大失所望。”
陈圣淡淡的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过身,走到灵槐身边,拉着他朝大殿最角落处走去,远离人群,
而后一屁股坐在某个老道士和老蛮子身旁的蒲团上。
老道士饶有兴趣的看着陈圣:
“做得不错,我们这一脉,有气就撒,有怨就发,不必顾及他人目光。”
原本笑呵呵的老蛮子惊了:
“老王八,什么叫你们这一脉?你收的徒弟是这小子??”
一张面具,自然遮拦不住他俩的目光,知道这是陈圣。
老道士诧异,点了点头:
“不行啊?”
大祭司不语,伸出手,掐自己人中。
陈圣和灵槐对视一眼。
与此同时,两侧经帷后的僧人们再度开始敲着木鱼念着经。
寂静的大殿渐纷扰起来,都在窃窃私语。
“陈家公子,怎么会......”
“嘘,这再怎么也不是你我可以妄言的,若是被听了去,麻烦可就大了。”
“说起来,那鬼面蛮子杀了雾中鬼吴通天,等消息传回去,他该成为新的地榜九十七了吧?”
“是这个理儿,但他能不能活到消息传回去,还两说呢!那可是陈家人,兵部侍郎的嫡长子!”
每个人的议论声尽管压的很低微,但一人又一人,却也叫大殿嘈杂的很。
最中心靠前的位子,那些盘坐着的门阀子弟,则都罕见的沉默着。
汉王世子侧目,凝视身旁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陈德清:
“老陈,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陈德清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脸颊,轻轻一叹。
恰此时。
“方丈到!”
大殿外,伴随大群白蛇寨、金鸡村的山野村蛮涌入,
有僧人将声调拉的很高很尖,大声呼唤着。
陈圣回眸看去,觉得听起来像是宫里的太监在喊‘皇上驾到’......
殿中议论声猛的收起,在一双双目光的注视下,一个穿着大红袈裟的老和尚缓步走入。
他身后跟着两个蛮子,一个黑面大蛮,一个白面小蛮。
殿中,才落座的白蛇寨众人顿时情绪高涨,至于本与之针锋相对的金鸡村,则都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老鬼拧巴起了眉头:
“九羽和六羽的白蛇寨蛮子......凭什么能跟在方丈后头?又为啥子戴着面具?”
他抓耳挠腮,心头很不安,那可是昭觉寺的方丈!
至于角落里的陈圣,则微微眯起了眼睛,觉得这位大悲方丈看起来,有些眼熟。
但离的有些远,看不太清楚,也超过了能洞察见墨迹的极限距离。
他心思转动,目光继续扫视大殿,瞧见独自坐在另一端角落里头的庄洪,瞧见一个面相阴柔、身上似乎缭绕焚香味的江湖侠客,
至于老乞丐,也已顺着白蛇寨、金鸡村的人混了进来。
“诸位施主能来参加此次法会,是本寺的幸事。”
方丈的声音响起,缓着步子走入殿中,带着金昭烈和阿蛮一路走向大殿最里面的佛像。
佛像庄严,高有丈六,塑金身,手持法杖和钵盂,佛像前则是摆放着七个明黄色的蒲团。
众目睽睽下,方丈带着两个蛮子于明黄蒲团上坐下,面对大殿中同样盘坐着的所有来客。
“见过大悲方丈!”
来客们齐声。
“慈悲,慈悲!”
明黄蒲团上,大悲方丈温和开口:
“法会三日,今日为清修,稍后会有知客僧来带着诸位施主去各自客房,食素斋,沐浴焚香。”
缓了缓,他继续道:
“贫僧身旁两位,因诞辰正合今日,便请来落座上位,余下三方蒲团,便还要请三位施主入座。”
殿中的贵人、侠客们精神一振,心情都有些激荡,这可是佛门大宗!
能坐在大悲方丈的身侧,便是有缘法,日后行走各处,如是遇了灾祸,就可凭此托庇于大小佛寺禅院!
“阿弥陀佛。”
大悲方丈伸手一请:
“汉王世子大驾而临,贫僧不敢不请。”
汉王世子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礼:
“不敢当方丈此言,父亲向来崇佛,来之前特意交代过,若能得见方丈,要恭敬再恭敬。”
说着,他走上前,坐在金昭烈的身边。
七方蒲团,方丈居中,左右就是金昭烈与阿蛮。
“贫僧听闻,南边龙驿县的孟县令,代蜀王而来?”方丈再道。
一个中年人从蒲团上起身,微微施礼:
“确有此事,爷爷他事务繁忙,无法亲至,便让我代而来此法会。”
人群微微哗然,显然没想到,一个县令,竟然是西蜀王的孙子!
话落间,孟祝涛看了眼身旁的张师爷,旋而也走上前,坐在了七个蒲团中最左边的那个,于汉王世子身侧。
方丈第三次开口:
“还余下一个位子,敢问殿中,可还有诞辰在今日的?”
陈圣愣了一愣,犹豫一下,站起身来。
“俺是。”
一道道目光再次回转了过来,陈圣坦然受之,却又忽有所觉,侧目。
他发现,师父和大祭司,不知何时,都已然不见了。
似是在那方丈进来之时,又似乎在大祭司知道,王八道长收了自己做徒弟之时。
陈圣暂时摈弃疑惑,大步走上去,他在大殿最后头的角落,离那佛像前的蒲团,足有百米之遥。
只是,走到一半。
方丈淡淡问道:
“敢问施主名讳?”
陈圣顿步,不太合适在一位大宗面前说个假名,却也不能直接说出自己的真名来。
他索性道:
“俺一个蛮子,如今入了昭觉寺,深感佛法浩浩,暂已忘掉俗名,若方丈愿意,可以赐给俺一个法号。”
说着,陈圣继续走上前,至方丈身前十米时,对方身上的墨迹也显现了出来,共有两道,一为兔命,一为无畏狮子命。
方丈恰此时,悠悠开口:
“施主的机心,还是太重。”
“若是本寺招收僧人的时境,像施主这般机心重的,便都已打入杂役院。”
角落里的灵槐猛然抬起头,亦明白了过来,那扫地的小和尚和这垂暮的老方丈,是同一个人。
陈圣站定不动,感受着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沉默片刻:
“机心重便是坏事吗?杂役院中,就从未走出过高僧大德又或当世豪杰吗?”
方丈淡淡开口:
“昭觉寺的杂役院,一百八十年前的确出过一位名传天下的莽金刚,可他虽是那百年中的江湖之尊,却终究没成高僧大德。”
“若没记错,他当初入杂役院,也因着一句‘既入寺门,俗名已忘’而遭判了个机心太重。”
缓了缓,方丈话锋一转:
“我观施主,机心重若这般,诞辰又真是今日吗?”
陈圣不气恼,也懒得辩驳:
“方丈不信,那便不是。”
他转身就要回去,却看见角落里头的灵槐站起了身:
“前辈若还余有几分嗔怒,便向我来,何必冲着我家公子去?”
无论是寺外扫地的小和尚,还是这寺内端坐的大方丈,她都要为陈圣出头。
从来都不怕的。
殿中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