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松涛

  • 酹骨
  • 酹酒听潮
  • 2108字
  • 2025-05-13 23:16:39

“平洲——!”

那声呐喊宛若惊雷,自风雪中破空而来,宛如利刃,直刺心魂。

江酹秋猛然回头——

是他。江秋琰。

那副熟悉的身影如今却满身血污,趴伏在断石之间。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眸底翻涌着诡异光芒,像是烧尽一切的火星。

“别……别回头……平洲……”他沙哑低语,嘴角却扯出一个诡异的笑。

江酹秋怔在原地,仿佛冻在风雪中。

那人动了——像被什么拖曳,从血泊中缓缓撑起,脖颈弯曲得不自然,一步步朝他逼近,身后拖着烧不尽的火焰残影。

“你为什么……还活着?”

声音低沉,像地底渗出的炭火,带着腐烂的气息。

“我替你死了……你怎么还能活着?”

火光下,他的脸一寸寸崩塌,盔缨燃尽,焦发贴颊。眼眶只剩两个黑洞,却偏偏对上了江酹秋的视线。

“你说过的——你会归来。”

“你归来了,可你在山中活得安安稳稳,酿酒、写字、打柴、娶女人……你忘了我吗?”

“你还记得我们兄弟们的名字吗?他们死在哪一片雪地上,你还知道吗?”

他每问一句,脚下便响起一声脆响,如骨碎。

江酹秋摇头,喉头堵住,说不出一句话。他退后,步步踉跄,直到身后尽是断崖,脚下虚空,前路是亡灵。

他低头,看见自己双手沾满血迹,掌纹之中密密麻麻,全是模糊不清的名字——熟悉的、忘却的、生者、死者。

江秋琰走到他面前,俯身贴耳,语气缓慢却刺骨:

“说啊,平洲——你凭什么活下来?”

火光在这一刻骤然炸裂,江秋琰张开双臂,向他扑来——

江酹秋猛地惊醒,冷汗涔涔,胸膛剧烈起伏。

黑暗里,只有窗外雪落无声,仿佛梦境仍未散去。

他低声唤出那人的名字:“……秋琰。”

四下无应,只有雪声悠悠。衣襟尽湿,脊背冰凉,指节因攥得过紧而泛白。他倚坐塌边,良久未动。

“是我……害了你。”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中衣,脊背冰凉,掌心发麻。他坐在书房塌上,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尚在风火之中。黑暗将他包围,梦魇犹未散去。他的指节因攥得过紧而泛白,青筋在手背上暴起。

他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风雪扑面,寒意侵骨。他未躲,只静静立在廊下,任寒风撕扯衣袍,雪片扑打眉目。忽有鸦鸣声远远传来,枝头雪落,竹影晃动,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他本想一跃而上。

旧日轻功早已练至随心所欲,纵身而起,不留痕迹也非难事。但他立在雪地中沉吟片刻,终是收回那股劲力。

姑娘疲惫一日,若瓦碎声响惊扰了她,便是失礼。

他转身回屋,从柴间取来旧梯子,倚在屋檐下,一手扶雪柱,一步步攀上去。

积雪未融,梯级湿滑,指尖几度滑脱。他不急不躁,仿佛登的不是屋顶,而是他为自己立下的一段清规。

他终于坐在了屋脊之上。

这是他头一回坐在这屋的脊背上,像一个真正的主人。屋下,是他亲手设计的格局;墙后,是他亲手挑选的木料;一砖一瓦、一窗一棂,皆不假人手。

那年是他来此的第三个春天。

他记得当时桃花刚开,山间仍带寒意。他站在净风寺后的竹林边,指着山腰这块空地,对圆法方丈说,他想盖一座房。

方丈沉吟半晌,最终一笑:“阿弥陀佛,施主是该有个能安魂的去处了。”

那之后,寺中弟子轮流休沐,有的挑水,有的砌砖,有的搬石材。他们从黎明做到日落,整整半个月,才将这座小屋立起。

这庐像一具壳,将他裹在时间之外。隔绝尘世,但未隔绝旧梦。

山中松林隐在暮色里,一阵风吹来,树影轻晃,低低哗响,似有涛声远至。那不是水,是松,是满山的老松,在夜色中缓缓摇曳,枝叶交击,仿佛浪卷岩岸,一波接一波,无声却辽远。

江酹秋微微侧耳。

风穿松壑,涛声如息。他忆起儿时读过的一句话——“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那时他不解。如今却在这四顾无人的深夜,听出了这涛声中的宽厚与沉静,仿佛天地间最温柔的叹息。

它不说话,却包容万千。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东西,能将梦魇、血火、旧日都一一卷走,涤尽人心中最深处的痛。

他轻轻闭上眼,任风雪掠面,任松涛不息。

脚下瓦片积雪厚重,冷冽坚硬。他站在高处,整座宅邸、整片天地皆寂。只有他一人,仿若遗世孤魂。

有道是:

雪满松窗夜半灯。惊回边塞梦、角声凝。

寒光铁甲照霜凌。胡尘黯、谁见汉家旌?

白首愧平生。沙场埋骨处、草犹腥。

欲将羌笛付残星。关河冷、吹彻玉门冰。

(小重山·雪夜惊梦)

吟罢,他缓缓坐下,指尖在雪上划过。

六年了。他隐姓埋名,从贺平洲变为江酹秋,只为悄悄活下去。他未曾回乡,未曾复任,只在这江南小镇间,寻一处冷屋,度残年。

可梦里一日不散,魂魄一夜不宁。

他想,自己明明也曾许诺,“我必归来”,可江秋琰死了,他活着,却做不到这事。

“秋琰……”他喃喃唤了一声,像是唤一个沉入地底六年的人。

雪越下越大。

他低头,望向庭中卧室的窗纸。

已熄灯了,屋里漆黑一片。

她大概是睡下了。没有咳嗽,也没有动静,大概被子还盖得好。他想。

……靴子还没缝完。虎皮太厚,用错针容易断。

再拖几日,她就要冷着脚走路了。

他轻轻跃下屋脊,雪在脚边碎开,无声。推门回屋,冷风一阵没入衣襟,他未理会,只顺手掩上门,将夜色隔在身后。

屋中仍是旧模样,香炉灭了,酒盏空了,案上的纸样被压得有些卷角。

他走过去,捻起那张纸,又低头比了比尺寸。

指尖停住。

……好像小了半指。

他皱了皱眉,又翻出另一只纸样,反复核量。

不是手误,是她的脚比他以为的还小一点。

可她走路笨,鞋若紧一分,路上就得绊一回。

他盯着纸样沉思片刻,忽听屋外风声骤紧,雪片扑打窗纸,像催他赶工。

不对,

她是裹脚。

——得趁她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