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烛影摇红。
姜俶踏入赵妃寝殿时,满脑子还是北疆战报上刺目的“十万铁骑南下”。
殿内熏着安神的苏合香,却压不住他眉间的戾气。
“陛下……”赵妃跪在帘前,素白的寝衣如月光流淌,发间只簪一支青玉步摇,连行礼的弧度都像是丈量好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姜俶忽然觉得疲惫。
他径直走向软榻,靴子都没脱就仰面倒下,后脑勺重重砸在赵妃膝头。
女子身子微微一僵,却立刻放松下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
“陛下头疼?”
“嗯。”
赵妃不再多言,指尖力道恰到好处地揉着。姜俶闭着眼,鼻尖萦绕着她袖间淡淡的药香——是江东特产的甘松,据说能安神。
“阿史那祁反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砂。
赵妃的手指顿了顿,又继续揉按:“臣妾听说了。”
“潘欢庆那个蠢货!”姜俶猛地攥紧锦被,“杀降冒功!现在好了,十万突厥铁骑——”他忽然噎住,喉结滚动两下,竟像个委屈的孩子般蜷起身子,“……朕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妃的手终于停下。姜俶感觉到她的呼吸变轻了,似乎在斟酌字句——这个永远谨小慎微的江南女子,连安慰人都要思量再三。
“陛下是明君。”她最终只说了这五个字,手指重新抚上他的发冠,轻轻取下。
姜俶突然翻身,把脸埋进她腰间。苏绣裙面上的缠枝莲纹硌得脸颊生疼,他却觉得莫名安心。
“赵绾。”他第一次唤她闺名,“你说……朕要是御驾亲征……”
赵妃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姜俶能感觉到她浑身绷紧,像张拉满的弓。
“陛下……”她声音发颤,“臣妾不懂朝政。”
又是这样!姜俶烦躁地坐起身。每次他想说些真心话,这女人就缩回她的壳里。江东士族教出来的大家闺秀,连句“别去”都不敢说吗?
烛花爆响,映出赵妃苍白的脸。姜俶这才发现她眼角有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罢了。”他长叹一声,又倒回她膝上,“给朕唱支曲吧,就你家乡那个……采莲的。”
赵妃轻轻吸了口气,喉间逸出柔软的吴侬小调。姜俶闭着眼,听她唱“莲叶何田田”,唱“鱼戏莲叶间”,仿佛此刻不是烽火连天的景祐六年,而是某个太平年间的寻常夜晚。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赵妃的歌声微微发抖,手指无意识地缠住他一缕头发,像抓住救命稻草。
姜俶假装没发现。
——就让她当一回胆小鬼吧。
……
南宫沁的寝殿内,烛火幽幽。
李若依抱着那只雪白的狮子猫,指尖轻轻梳理着它颈间的绒毛。
猫儿慵懒地眯着眼,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尾巴尖儿偶尔扫过她的手腕,像一片柔软的羽毛。
“沁姨这里的茶,总是比别处香些。”李若依抿了一口杯中清茶,唇角微扬。
南宫沁倚在绣榻上,手中团扇轻摇,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不过是些陈年龙井,哪比得上你们陇西的雪芽?”
窗外雨声渐歇,檐角滴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内一时静谧,只有烛火偶尔“噼啪”轻响。
忽然,南宫沁放下团扇,目光落在李若依身上,笑意淡了几分:“若依,你入宫已有几日了?”
李若依指尖微顿,猫儿似有所觉,抬头看了她一眼。
“七日了。”她轻声答道。
南宫沁叹了口气,伸手将猫儿接过来,抚着它的背脊:“七日……陛下还未召见过你吧?”
李若依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是。”
“这不算什么好事。”
南宫沁的声音低了几分,指尖轻轻点了点猫儿的鼻尖,“至少……也该去你那儿一两回才行。”
李若依抬眸,对上南宫沁的目光——那双眼里带着深宫女子才懂的忧虑。
“沁姨……”
“别觉得我多心。”南宫沁打断她,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这宫里,不得宠是寂寞,可若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便是危险。”
猫儿忽然从南宫沁膝头跳下,蹿到窗边去扑一只飞蛾。
烛光摇曳,将它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雕花窗棂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李若依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可陛下如今忧心北疆战事,未必有心思……”
“正因如此,才更要争。”南宫沁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若依,你以为太后为何急着选秀?除了陛下无后,还有就是最近陛下经常说要御驾亲征。若陛下真的御驾亲征,这一去……”
她没说完,但李若依懂了。
——若陛下出征前连她的殿门都未踏入,那她在宫中的地位,便真如无根浮萍了。
殿外传来更漏声,夜已深了。
南宫沁轻轻握住李若依的手,掌心微凉:“明日……去给皇后请安吧。”
李若依微微一怔。
“张皇后虽不得宠,但终究是中宫,而且是陛下的结发夫妻。”南宫沁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意味深长,“她若肯替你说一句话,抵得过旁人千百句。”
猫儿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蹭了蹭李若依的裙角,碧绿的眼睛在烛光下幽幽发亮。
李若依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
暴雨如注,滹沱水浊浪滔天。
阿史那祁的狼头大纛在风雨中狂舞,十万铁骑沿河排开,马蹄陷在泥浆里,溅起的黄浊水花混着血沫。对岸的姜朝守军正在焚烧浮桥,火光在雨幕中扭曲如鬼魅。
“大汗!”
前锋千夫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汉人把桥烧了,上游还有三座水寨!”
阿史那祁眯眼望着翻涌的河水,雨水顺着狼裘往下淌。
他突然放声大笑,惊得战马嘶鸣:“姜人以为烧了桥就能拦住长生天的苍狼?传令——把云州抓的那些工匠带上来!”
铁链哗啦作响,数百名衣衫褴褛的汉人工匠被驱赶到河边。
有个白发老者踉跄跌倒,立刻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
“两个时辰。”阿史那祁的弯刀架在老者颈间,“造不出渡河的筏子,就把你们剁碎了喂鱼!”
对岸突然箭如飞蝗。
阿史那祁头也不回,反手挥刀劈落数支流矢,刀刃与铁箭相撞迸出火星。
他转头对瑟瑟发抖的工匠狞笑:“看,姜人连自己同胞的命都不要了。”
雨越下越急,河面暴涨。
当第一架木筏下水时,守将终于慌了神。重弩调转方向,箭雨竟朝着造筏的工匠倾泻!
“姜人果然都是畜生!”阿史那祁狂笑着翻身上马,“儿郎们!让这些两脚羊看看——什么才是真勇士!”
他亲自策马冲入河中,狼裘浸透后重若千斤,却压不弯那铁塔般的身躯。
木筏在惊涛中颠簸,对岸的床弩发出令人牙酸的绞弦声——
“砰!”
一支丈余长的巨箭洞穿木筏,突厥勇士的肠子挂在箭杆上,随浪起伏。阿史那祁却已攀上另一架木筏,弯刀咬在口中,徒手抓住漂流的圆木。
“苍狼腾格里!”他仰天长啸,声震雷霆。
“腾格里!腾格里!”
无数突厥兵跟着跳入激流。有人被漩涡吞噬,有人被箭矢贯穿,但更多的木筏如嗜血豺狼,撕开浑浊的浪涛。对岸守军开始溃退,军旗在泥浆里被践踏成破布。
暮色降临时,滹沱水已成了血河。
阿史那祁踩着汉人守将的尸体,靴底碾碎那人喉骨。
他弯腰捡起浸血的姜字旗,随手抛给身后亲兵:“找几个降官,让他们拿着这去南边去,告诉那些太守、县令——若有不降者,屠城。”
暴雨冲刷着遍地尸骸,却洗不净泥土里的血腥。
幸存的工匠跪在岸边发抖,阿史那祁忽然转身,刀尖挑起那个白发工匠的下巴:“老东西,想要什么赏?”
老者盯着河面漂浮的残肢,浑浊老泪混着雨水:“求大汗……赐我一死。”
弯刀划过时,阿史那祁在他耳边轻笑:“你们姜人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尸体栽进河中的刹那,对岸传来号角——是后续部队在架设浮桥。
阿史那祁望向南方,那里有更多城池,更多跪伏的姜人,还有……
长安城头那面让他做了十年狗的龙旗。
狼啸再起,混着雷声滚过中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