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笙生下来,命就有点歪。就像老天爷没瞅准,随手一扔,把他扔在烂泥地里,谁都能过来踩一脚。
他活了二十年,倒霉就像影子,天天跟在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喝口凉水,牙缝都能给你硌出血来。好端端的平路,脚往前迈,脚脖子自个儿就能拧了,“咔嚓”一下,人直挺挺就趴地上吃土。
今天跟昨天一个德行。对面王掌柜的杂货铺,答应让墨笙洗衣服换窝头,能吃半个月呢。半个月啊,墨笙心里刚盘算着肚子能少挨几天饿。念头还没转完,街对面就“哐当”一声巨响。楼上掉下个破窗户,砸在王掌柜跟前,木头碎末溅了他一脸。像是老天爷就见不得他好过一点点。
王掌柜脸都吓没色儿了。他靠着墙,大口喘气,指着墨笙:“走!赶紧给我走!晦气玩意儿!”
生意就这么黄了。一个窝头也没换来。
墨笙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低着头往回走。他心里骂那扇窗户,也骂自己的命,骂来骂去,还是饿肚子。这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穷得叮当响,身上除了骨头就剩一层皮,风一吹都晃荡。还老撞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事。
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他回到那间老屋。说是家,其实就是个歪歪扭扭快要散架的木头架子。他曾祖父留下来的,也不知道是留下个念想,还是留下个累赘。风一年四季从墙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墙角长的绿毛,比后院的野草长得还疯。耗子跑进来,转了一圈,大概是觉得连个耗子窝都搭不起来,嫌弃地摇摇头走了。屋角有个老旧的柜子,上面刻着些模糊的花纹,像水波,又像某种从未见过的鳞片,摸上去一手灰。后院那口早就干了的废井,死气沉沉的。可有时候,特别是晚上,会飘出些听不真切的调子,像女人哼哼,又像是水底深处什么东西磨牙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想起他那个掉进河里淹死的妹妹,雅。想起水,冰冷刺骨的水。
昨晚下了雨,房顶破得像个漏勺,水滴滴答答落得到处都是。墨笙翻来覆去睡不着,身子骨被硌得生疼。他只好爬起来,想把墙角那个看着就晦气的破木箱挪个窝,自己好歹有个干地方缩缩。哪知道手刚一碰,那箱子底就撑不住了,“咔嚓”一下,烂木头像豆腐渣一样,哗啦碎了一地。
箱子底一烂,滚出来一堆破烂儿,呛了他一鼻子灰,直咳嗽。他扒拉了一下,看见里面有本线钉的册子,纸都黄得快碎了,上面是用黑墨写的字,看着有些年头。书皮烂得差不多了,勉强能看到两个字,像是“收支”。册子边角都磨平了,还压出了几个半月牙的印子,也不知道让啥玩意儿压了多少年。
他闲着也是闲着,把册子上的灰拍干净,翻开看。大部分是些流水账,日子都糊涂了,记着些油盐柴米的零碎事。翻到中间,有几行字颜色深得吓人,乌黑乌黑的,看着倒像是用血写的。字小,挤成一堆,但勉强还认得清:
“甲子年,七月半,欠洞庭阴司橘子一千颗。”
底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隐约看到:“……另押一物,待取……”
墨笙凑上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看。甲子年……乖乖,那得是猴年马月了。日子是七月半,鬼节。洞庭阴司?这是啥地方?听着就不是阳间。说欠了橘子,要还一千个。底下还押了东西……押的啥?那字糊了,看不清了。
他好像听过这么一耳朵,说他太爷爷年轻那会儿,胆子肥,敢跟鬼打交道做买卖,叫什么“阴阳贩”。那年头日子紧巴,人饿得没办法,啥路都敢走。后来就不做了,为啥不清楚,反正人也没活长。手里这本破账本子,十有八九就是那时候的。
欠阴间的账,欠的还是橘子。真是邪门到家了。
正想着这些,册子里“啪嗒”掉出个东西,干得皱巴巴的。仔细一看,是片橘子皮,黄里带黑,早没水分了,不知是哪年哪月夹进去的。他伸手去够,手指刚碰到,嚯!一股凉气猛地钻进指头,直往骨头里钻。不是下雪天那种冷,是摸到死人骨头的那种冷,阴森森,凉得透骨。他的手指头当时就麻了,僵了。
这橘子皮,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是一望无边的黑水,像浓墨一样粘稠。他太爷爷站在一条纸扎的船上,脸很模糊。船上全是橘子,堆得老高,看着黄澄澄,其实都在烂,流着恶心的黄绿色水。他太爷爷面无表情,掏出火柴一划,整船烂橘子就着了,冒出绿色的火苗。火烧得“滋滋”作响,黑烟滚滚,焦臭扑鼻。烧完的灰里,钻出来无数黑乎乎的小手,又湿又黏,抓着他的腿就往上爬,冰凉冰凉的,要把他拖进水里。
“啊!”墨笙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浑身都是冷的湿汗,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窗户纸破了个洞,外面的冷风正呜呜地往里灌。他大口喘着气,鼻子好像还闻着梦里那股又冷又臭的味儿,怎么也散不掉。
之后几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老屋后院那口废井,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听见里面有女人在哼歌。那调子怪得很,飘飘忽忽地传过来,像钩子一样钻进他耳朵里:
“橘子红呐……债主逢……因果缠呐……水里封……”
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那声音又细又凉,像是从井底冒出来的寒气,听得人脖子后面直冒冷汗。他又想起了雅,想起了水,那种能把人骨头都冻住的冷。
账本,橘子皮,怪梦,还有井底那鬼唱歌。墨笙再傻,也咂摸出点味儿来了。他这二十年的倒霉运,怕就是这该死的橘子闹的。曾祖父欠了阴间的债,报应就落在了他们这些儿孙身上。雅的死,恐怕也跟这脱不了干系。他甚至觉得,墙角那些长得特别茂盛的绿毛,都透着一股子阴气。
看起来,是躲不掉了。这笔烂账,总得有人去还。祖宗造的孽,子孙就得拿命去填。
歌里唱的是“水里封”,梦里头是在海上烧船。看来,这事不往海上去不行了。不去海上,还能去哪?就窝在这破屋里等死?指不定哪天房梁掉下来把脑袋开了瓢,或者就被梦里那种黏糊糊的小手给拖走了。活得太窝囊。还不如出去闯闯,就是死在外面,也比在这儿死得不明不白强。
墨笙狠狠攥紧了拳头,指甲抠进肉里,抠出血来都不觉得疼。他不想再这么窝囊地活,更不想窝囊地死!他娘的,老祖宗欠下的债,他认了!他还!管它什么洞庭阴司,管它什么牛鬼蛇神,他豁出去了,他都得去闯一趟!这一千颗橘子的烂账,他非给了结了不可!
他把箱子柜子全翻了一遍,把家里仅剩的几个铜子儿都搜罗出来。那片冰手的干橘子皮,他用块捡来的破红布裹紧了,贴着肉藏在怀里。这东西古怪,留着,兴许到时候能有点用。写着“收支”的烂账本,也被他塞进破包袱,跟几件破衣服挤在一起。
明儿个就动身,去码头想法子出海。总得去弄明白,这老祖宗欠下的橘子债,究竟是咋回事,要怎么了结。他寻思着,不去是死,去了,说不定还有条活路。人得活着,怎么着都得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