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杨百川热醒过来。
窗外已经放晴,却依然聒噪,音啊子(知了)健壮有力的叫声撞透了窗户纸,在屋内回荡。
他这才意识到昨天在人家姑娘的床上睡了一宿。
大概是因为老乡们背他进屋时手忙脚乱,也顾不得讲究了,直接往床上一撂拉倒。
伸手往身上一摸,套着件浆得硬邦邦的汗衫,带着皂角树叶子的清香味。
谁给我换的衣裳……没有继续想下去,脸上一红。
杨百川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始终不见陈秀芳的人影,扭头才发现五斗柜上的医药箱不见了,想来她大概是出去看诊了。
他从床上支起身子,目光又落在床头边的那摞书堆上。
现下已是81年7月,那摞书里却还压着去年的《大众电影》,封皮上是穿着碎花棉衬衫、满面春风的陈冲。
底下还有77年的《工农兵》《人民文学》《诗刊》、78年的《钟山》、79年的《收获》。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只有县上才有卖杂志的报亭和邮局。
柏林坝离县上足有三十华里,得先走一段山路,到三岔口才能赶上进城的公交。这山沟沟里能攒下这么多杂志,已属不易了。
杨百川从橱柜的抽屉里翻出半截铅笔头和一张皱巴巴的空白病历单,在上面写了:
陈姑娘,承蒙关照,特别感谢。我要回城里了,被单被套拿回去浆洗,下次再来时还给你,另捎最新的文学杂志来还情。祝好。
凭着原身的记忆,他坐2路公交晃到“县酒厂站”。一下车,便有一股酸馊带甜的发酵味扑面而来。
酒厂大门灰扑扑的,最上方有一颗漆皮脱落的红星,两侧各插着四面红旗,在炎热无风的阳光中无精打采。
走到侧门,门卫是个干筋筋的老头,从窗口探出脑袋,惊叫一声:“哎呀,小杨,你脑壳咋个了?”
门卫室里嗡嗡响着老式台扇的动静,混着收音机的声响,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快要把评书淹没:
“白卡卡一张烟灰脸,渣翻翻两竖扫帚眉,死瞅瞅血筋布满的贼眼,弯溜溜一个鹰钩鼻,干瘪瘪一张鲢鱼嘴,尖梭梭一个翘下巴,稀涝涝几根山羊胡子,麻杂杂一件长外套,气鼓鼓耸起一大堆……”播的正是徐勍讲的《林海雪原》。
杨百川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在柏林坝,遭石头砸了一下。”
老头瞪着一双二筒眼:“哎呀,这么恼火呀!”
杨百川笑了笑,摸了摸裤兜,空空如也:“没得事,没得事,已经好很多了。”
老头说:“没带烟?”埋头在糊着《渝城晚报》的窗框上摸索,捡起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还隐约可见“热烈庆祝中国女排首次夺冠”的标题。
原身的记忆涌上来。杨百川接过烟卷,笑道:“诶,孙伯伯,你不是抽叶子烟吗?啥子时候改抽卷烟了?”
老头呵呵一笑:“吃毛三的结婚酒,桌子上拿的。”
杨百川又寒暄了几句,刚要推着自行车往里走,老头连忙把他喊住:“噢,差点搞忘毬了。小杨,文学家噢!你的小说贴在黑板上了,写得硬是好!”
杨百川脸上一红,心里却乐开了花。尽管这《遥远的海岛》是原身的作品,但原身在这篇小说上付出的心血,以及他深深的期待,都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了。
他往里走去。
此时虽已是改革开放的第三个年头,厂区内却依然随处可见红彤彤的横幅。
“坚决地试,大胆地闯”
“五讲四美三热爱,滴滴美酒见初心”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为了社会zy,献出我们最大的力量!”
……
杨百川知道老头说的黑板在什么地方。
他往那边走去,还没到跟前就看到乌泱泱的一群人。有个青工扭过头来,见是他,笑着大喊:“文学家来咯!”
杨百川连忙摆了摆手:“啥子文学家噢,就是个臭皮匠!”
边上穿的确良衬衫的妇女扶着辆“飞鸽”。后座坐了个穿海魂衫的小男孩,正啃冰糕。
杨百川听见当妈的数落:“看人家哥哥写的文章,写得多好,你龟儿写个作文就像鬼画桃符。吃吃吃,一天就晓得吃!”
妇女一把夺过男孩手里的冰糕,一阵惨兮兮的哭声旋即响起。
杨百川嘴角藏不住笑意,拿手肘拱开人堆,望着那一片贴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大伙都以为他在欣赏自己的大作,其实他的目光早溜到了旁边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工人日报》上。
他虽然是个文科生,但对历史的学习止步于高考,过了这么些年,早忘得七七八八。
他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坚持来这里看报,了解国内外新闻。
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份6月的《人民日报》,定睛一看,头版头条正是那篇极为重要的《决议》,明确了未来要走的方向,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但今天他无心在此驻足太久。
一是因为这里围满了来看他小说的工友,耳朵里灌满了夸赞的声音,听久了也不舒服。二是,他得赶紧回家一趟,见见穿越后的父母。
他虽有原身的记忆,心里却还是虚得很,不像回自己家,倒像是上门拜访岳父岳母似的。
手心在车把上渗出汗来。
在他的记忆里,家中除了年过半百的父母外,还有一个幺妹,叫作杨百云。
百云今年报名了高考,而明天就是正式考试的第一天。他做哥哥的,应该在考前多关心关心妹妹。
他恍惚记得曾在网上看过那几年的考题,好像都很简单,唯一有印象的是某年的作文题,《难忘的一天》,在他那个年代简直是小学生作文的题目。
他并不为妹妹担心。小姑娘打小脑壳灵光、聪明伶俐,在学校也名列前茅。
这么想着,他到了楼脚,在车棚里锁了“永久”,从车座后头解下用麻绳捆紧的被单被套,钻进黑洞洞的楼道。
楼道里飘着菜籽油的香气,隔三差五爆出菜下锅的“滋啦”一声。
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兜,才想起来自己的裤子已经被换掉,钥匙不知去向,于是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哪个!”
门豁开一道缝,露出一张圆盘脸。
杨百川看到来人穿了件印着“临江县酒厂”字样的背心,腰前拴着一副围裙,右手攥了一把锅铲,正是自己的母亲韩家书。
“哎呀,川儿,你额头啷个了!”(怎么了)
母亲连忙把锅铲随手甩在门边的鞋柜上,当啷一声,伸手要摸杨百川的额头。
他往后缩了一步,说:“昨天不是落偏东雨嘛,农村都是稀泥巴路,跶了个扑爬(摔了一跤)。找了个医生包扎了一下,已经没得事了。”
“小心点嘛!干啥子都毛手毛脚的!”
母亲回到厨房,把菜炒好,摆在饭桌上,又抽双筷子夹了一些,码在铁饭盒里。
杨百川这才想起来,只要轮到父亲值班,他就得负责给幺妹送饭。
他抓起饭盒,正要扯身往外走,母亲忽然把他叫住:“川儿。”
他疑惑地回头,这时才发觉母亲的眼眶红红的,似乎刚哭过,心底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妈,啷个了?”
“你老汉儿(父亲)……他们说你老汉儿倒卖粮票。”
一句话还没讲完,泪水便已决堤。后面的话像蒙着一块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他脑子闷闷的,那些关于父亲的零碎记忆源源不断地涌来。
对于这个世界的父母,他的情感是复杂的、暧昧的,既有着血溶于水的亲切,又夹杂着一丝陌路人一般的生疏。
所以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里一片混乱。
记忆里那个叫杨清淮的男人,永远都是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使人想到《高山下的花环》里那个军区首长。(当然这是二十一世纪那个杨百川的记忆。)
小时候,杨百川常羡慕别人家的小孩能拉着父亲的手去打酱油,一长一短两段影子拖在黄昏的小巷里,在他的眼前晃动不休。
后来他长大了,也不羡慕了,父子俩始终像陌生人一样,甚至比和邻居说话还少。
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团复杂的情绪堵住胸口。一个像首长一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去投机倒把?
杨百川走过去,在母亲的背脊上轻拍了两下,那里已被汗水浸湿一片。
“老汉儿,老汉儿是不是遭他们诬陷的?”
哭声戛然止住。母亲扬起脑袋,脸上亮晶晶的:“幺儿,你也这么觉得?走,我们去找他们评理!”
母亲抓住杨百川的手腕,拽着他往门外走。
以她现在的状态,无论去找谁评理都会以一哭二闹三上吊收场。
杨百川连忙扣住她那只浮着薄汗的胖手:“走哪里去?”
“先找厂长,然后找书记!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挖红薯!”
杨百川支支吾吾:“老汉儿这个事,应该是刑事案件……”
母亲瞪着杨百川:“放他龟儿子的屁!我们家清淮,给他们酒厂做活路(干活),这么多年了,哪个敢说一声不好!现在说他投机倒把,哪个信!”
杨百川见母亲越说越激动,脸涨成了高粱的颜色,打算先顺着她,把她的情绪稳下来再说。
母子俩往下走了两层,楼梯口钻上来个秃顶,戴副细框眼镜,紧绷的衬衫裹着汗津津的肚皮,假皮凉鞋在水泥台阶上啪啪作响。
那男人见了他们,脸上登时绽开笑容:“哎呀,百川,我找你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