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堡往事》
*无问春秋何*
(第1章)
一九六八年夏,东北。
由青远开往阳城的 K 520次列车徐徐停靠在南三家火车站。
乘客懒散的出了检票口,在站前小广场各奔东西,王桃花朝街里走去。
公社大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
王桃花经过供销社门前迟疑了片刻,然后进去给孩子买些东西拎着出来。
街上偶尔有人向她打个招呼,王桃花硬挤出点笑模样应付着。
王桃花心绪有些烦乱。昨天一早她和丈夫伴嘴,心里苦闷就坐火车去了县城,她想去弟弟家看自己的小女儿五丫,五丫从小就过继给了弟弟。没想在县城碰到老同学刘强,而且还鬼使神差地跟他……
她的脸发胀,身体也跟着发胀。她不敢再往下想,从街里的道口拐上铁道,沿着铁轨中间的枕木往家走。
王桃花家在南三家大队东堡生产队。堡里人来去街里都喜欢顺着铁道走,或走在路基边上或走在枕木上,一条直线。走大路的话得拐上两个弯,不划算。
王桃花心神不宁地捯腾着两腿。
在枕木上走有两个问题:一是两个枕木之间的距离有点小,一步一个枕木俩腿就得紧捯腾,若一步两个枕木跨度又有些大。总之,在枕木上走有点累;二是遇有火车通过,你就得从上面下来。有人爱搞恶作剧,常等到火车离自己很近时才从铁轨中间跳到路基上,往往会被火车司机排放的水气喷一身。
东堡距公社和火车站三里多地。北面靠着山,前边挨着铁路。最靠南的人家离铁路不到10米远,火车经过时房屋都跟着一起颤抖。
铁路南侧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国道。国道往南是一片水田,再往南是由西向东的清河。河的对面还是山,山沟里有 2户人家,与东堡属于同一个生产队的。
流经堡子前的清河有百米多宽,水流比较平缓,最深处有 2米。河上架一座木桥,年久失修,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嘎吱作响。
堡子东头,一个由栅栏围起的院子,坐北朝南三间茅草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这就是王桃花的家。她和丈夫孙继祖,老公公孙守根及四个女儿祖孙三代住在这里。
王桃花走进自家的院子。
转眼来到了一九六九年的春天。
几只母鸡在院里悠闲的吃食,大黑趴在西厢房的门口,闭着双眼像是在沉睡,这只狗的年龄比王桃花的大女儿还大一岁。
傍晚,太阳即将落山。堡里家家户户开始张罗晚饭,炊烟弥漫在堡子上空。
此刻,孙家屋里传来一阵慌乱声。王桃花13岁大女儿孙小梅从屋里急匆匆跑出来,把院门口的平板车拉到屋子前,接着大声喊道:二丫,你快去叫爸回来!
堡子另一户人家院里,一个中年男人正用刨子刨着一根方木,此人就是孙小梅的爸爸孙继祖。孙继祖从小跟他爹学得一手木匠话,人们都喜欢叫他孙木匠。
孙继祖旁边站着个手端茶缸的老婆婆,边递向孙木匠边说:喝口水吧,时间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二丫孙小兰还没进院就大喊:爸爸,爸爸,我妈要生了!我妈要生了!
听到二丫喊他,孙木匠急忙放下手中的刨子。憨憨的冲老婆婆笑笑,话也没说一句,拾起衣服就奔出院子,与二丫撞个满怀。
孙继祖到家时,大丫小梅和三丫小雪已经将妈妈扶上平板车,她们的爷爷孙守根从屋里抱出个枕头,让大丫给她妈垫在后腰处。
孙继祖拉着平板车使劲地跑,四个女儿在后边紧紧跟着。大黑跑在最前头,不时回头看一眼后边。王桃花呻吟着,偶尔大叫几声。
这是她即将生的第六个孩子。自打嫁给孙继祖,她就像母鸡下蛋一样没闲着,连生了五个丫头。这些年她总是在周而复始的怀孕、生产、做月子、奶孩子的圈子里打转转。
公社卫生院除两名值班大夫,其他人都已经下班。孙继祖进院就大喊:快来人啊,我老婆要生了!快来人啊!大夫老周闻声出来,见是孙木匠,告诉他把人送到东侧的产房。
产房外,孙继祖和四个女儿顺着走廊站成一溜,侧着头,伸长脖子望着产房的门。
难产!
周大夫出来告诉孙木匠,问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孙继祖搓着两手,一时说不出话。大丫抢着对大夫说:保我妈!保我妈!其余三个女儿也跟着嚷道:保我妈!保我妈!
孙继祖扑通跪在地上,死死拉着周大夫的手:求求你了周大夫,大人和孩子我都要保行吗?求求你了。
周大夫推开孙继祖的手,向办公室跑去,嘴上说着:我打电话叫院长来。孙继祖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丫孙小丽年龄小,被这场面吓得哇哇大哭。大丫赶忙过去俯身抱住妹妹,把她的头揽在胸前。大丫也只不过是个13岁的孩子,但身为姊妹里的老大,她已懂得了担当。妹妹们见状纷纷围到她身边。
很快,陈院长和另外一个护士赶了过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孙继祖和他的女儿都大气不喘地死死地盯着产房门上那盏灯,灯上亮着三个字:手术中。
大约一个小时,产房里传来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手术中”三个字终于灭了。
生了,生了,孙继祖抱头坐在地上,几个女儿一同涌向产房的门口。陈院长从产房出来笑着说:恭喜你啊孙木匠,你老婆给你生了个七斤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听罢,孙继祖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产房里冲,被陈院长用身体挡住。这可不是你能进的地方,陈院长对孙木匠说。
泪水顺着孙继祖显得有些苍老的脸上流了下来。这时,大丫扭头便往院子外跑,她是要回家向爷爷报喜。
孙家院子里,孙守根站在院子当中像似一桩木头,朝着公社卫生院的方向张望。看见大丫跑到他跟前才缓过神来。爷爷,爷爷,妈妈给你生了个大孙子!大丫很兴奋。
听到大孙子这三个字,孙守根的两眼顿时放出了光芒,颤抖着声音:大孙子,大孙子!果真生了个大孙子!我们老孙家香火总算续上了,续上了。
孙守根不停地重复着续上了,续上了,双脚却一动未动,像被钉在了地上。大丫过去拉爷爷,爷爷的手冰凉冰凉的。她见爷爷两眼直勾勾的望着远处,嘴角渐渐歪起来,头向下沁。还没等大丫再说什么,咣当,孙守根摔倒在院子里。
爷爷!爷爷!大丫吓坏了。她试图将爷爷从地上拉起来,可凭她的力气显然做不到。惊恐万分的她掉头朝卫生院跑去。
孙继祖沉浸在喜得贵子的兴奋之中。这么些年,因为家里没个男孩,父亲的脸总是阴沉着,他在堡子里也觉得抬不起头。到孙继祖这一辈,他们老孙家已是三代单传。孙继祖和王桃花婚后一连生了五个丫头片子,他爹孙守根动不动就哀声叹气:老孙家断了香火,对不起祖宗啊。这下好了,自己终于有儿子了。
爸,不好了,爷爷晕倒了。
什么?孙继祖看着大丫,怎么回事?在哪晕倒了?在家,现在还躺在院子里呢,我想拉他起来,怎么也拉不动。大丫回答。孙继祖顾不得老婆和儿子了,他嘱咐大丫和二丫留下等她妈妈,自己拉上两个小的急忙往家赶。
第二天上午,卫生院病房的两张床上,一头是刚刚生了儿子的老婆,一边是脑中风已经脱离危险的父亲。孙继祖呆呆的立在床前,看一眼儿子那红扑扑的小脸,再看一眼满脸皱纹的父亲。一老一小让他喜耶悲耶,哎,怎么成了这样子?
孙守根中风不算太严重。他是听到有了孙子一时激动过度,加上平时血压就高,结果导致了中风。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落下了后遗症。不过和有了孙子相比,他宁愿如此,只要有孙子就成。他总含糊不清的说,我有大孙子了,有大孙子了,咱老孙家的香火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