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房里的第十八根蜡烛

父亲又在调试暗房的红色安全灯。

我数着显影池边沿凝结的蜡烛油渍,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正好十八滴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某种隐秘的计时方式。这是母亲失踪后他定下的新规矩——每年生日都要在暗房拍摄全家福。他说这样拍出来的照片才有灵魂,可我知道,他只是需要确保那些影像能被完全掌控。

“夕夕,把头发别到耳后。“父亲的声音透过防尘罩传来,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我机械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左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六年前母亲消失那晚留下的。父亲从不允许这张疤痕出现在照片里,就像他从不允许我问起母亲去了哪里。

哈苏503相机在三脚架上沉默地注视着我,皮革补丁上还留着母亲指甲的划痕。取景框里父亲的笑容完美得像是贴上去的,就像他修图时常用的图层蒙版。我的视线落在相机旁那本翻开的《光学构图书》上,书页间夹着一张母亲年轻时的侧脸剪影,阳光穿透她的发丝,在相纸上留下金色的光晕。

“三、二、一——“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听见阁楼传来一声闷响。父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快门声已经落下。他熟练地取出胶片,浸入显影液中,药水立刻泛起诡异的蓝紫色涟漪。

“我去看看是不是野猫。“我抢在他开口前说道,手指悄悄攥紧了口袋里那把黄铜钥匙——上周在父亲书房找到的,上面刻着“远洋号97“的字样。

阁楼比记忆中更拥挤。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亮漂浮的尘埃,像是显影液中悬浮的银盐颗粒。那个总是上锁的橡木箱此刻敞开着,箱盖内侧有道新鲜的撬痕。一本墨绿色日记本静静躺在箱底,封皮上落着薄灰,却诡异地没有一丝霉斑。

我跪下来时,膝盖压到了一张泛黄的船票。1988年4月17日,从青岛开往冲绳的远洋号,乘客姓名栏被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船票下压着张照片:穿碎花裙的孕妇被陌生男人搂着肩膀,他们背后,一艘货轮正在暮色中缓缓下沉。

日记本在手中突然变得滚烫。翻开扉页,褪色的唇印旁是母亲娟秀的字迹:“给我未出世的孩子“。书页间飘落一朵干枯的茉莉,花蕊里缠着截已经发黑的脐带。当翻到中间被撕毁又粘好的那页时,我的呼吸凝固了——钢笔狠狠划破纸面,墨水晕染成狰狞的蛛网状,但依然能辨认出那行字:

“他不是你父亲。“

暗房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我冲下楼梯时,红色安全灯将走廊染得如同血海。父亲正疯狂撕扯着刚显影的胶片,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陌生的形状。满地药液里漂浮着被撕碎的全家福,母亲那半张脸上,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梨涡正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

“野猫弄倒了定影液。“父亲背对着我,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脚边躺着打翻的显影罐,黑色药汁正渗进木地板缝隙,形成一条指向书房的蜿蜒细线。

我假装没看见他袖口沾着的箱锁碎屑。当夜风掀起窗帘时,那张沉船照片从我口袋滑落,飘向正在干涸的显影液。在两者相触的瞬间,我分明看见照片上的孕妇转过头来——她隆起的腹部有道和我耳后一模一样的月牙形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