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河水裹挟着裴照野撞向礁石。
他拼命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激流撕扯着他的衣衫，药效在冰冷河水中迅速消退，双腿又开始钻心地疼。
“在那里！“
岸上传来追兵的吼叫。一支箭擦着裴照野耳边射入水中，溅起冰冷的水花。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手，任由河水将自己冲向下游。
黑暗。冰冷。窒息。
裴照野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仿佛看到沈昭临站在岸边，朝他伸出手...
“醒醒！醒醒！“
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裴照野睁开眼，看到赵锐那张满是胡茬的脸。他躺在一处浅滩上，浑身湿透，右腿被水草缠着，已经勒出血痕。
“将军呢？“他挣扎着坐起。
“安全了。“赵锐割断水草，“多亏公子引开追兵，我们才能带将军转移。“
裴照野这才注意到天色已亮。他试着站起，右腿却使不上力——旧伤在冰冷河水中复发了。
“我背您。“赵锐蹲下身，“新藏身处不远。“
趴在赵锐背上，裴照野才发现自己已被冲出十几里远。沿岸芦苇丛生，偶尔能看到官兵举着火把搜寻。赵锐专挑泥泞处走，不留脚印。
“解药...拿到了吗？“裴照野声音嘶哑。
“拿到了。“赵锐压低声音，“公子跳河后，阿史那云以为您必死，就把另一半解药给了我们的人。“
裴照野松了口气：“将军服药后如何？“
“黑线退了，但人还虚弱。“赵锐顿了顿，“公子...为何要冒险？“
裴照野没有回答。为什么？因为那是沈昭临。因为她在宫宴上为他喝下毒酒。因为她说“簪断人安“。因为...
新藏身处是个废弃的砖窑，比之前的窝棚更隐蔽。亲兵们见他们回来，立刻围上来。裴照野被放到干草堆上，有人递来热汤。
“将军呢？“
“在里面。“疤脸汉子指了指窑洞深处，“刚睡下。“
裴照野拖着伤腿挪进去。窑洞深处用草帘隔出个小空间，沈昭临正蜷缩在一堆破棉絮上，脸色仍苍白，但呼吸平稳。他轻轻掀开被角查看她手腕——黑线已经完全消失了。
“看够没有？“
沈昭临突然睁眼，眸子里跳动着怒火。裴照野讪讪地缩回手：“将军...好些了？“
“死不了。“沈昭临撑坐起来，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腿上，“你...“
“没事，旧伤而已。“裴照野试图掩饰疼痛，“解药有效就好。“
沈昭临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伸手扯开他衣领。裴照野猝不及防，露出肩膀上大片淤青。
“这叫没事？“她声音发紧。
裴照野拢好衣襟：“比起将军的伤...“
“蠢货！“沈昭临一把揪住他前襟，“谁准你跳河的？谁准你冒充我的？谁准你...“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拿命去赌的？“
裴照野怔住了。沈昭临眼中竟有泪光？那个在千军万马前都不变色的玉面罗刹，居然...
“将军...在担心学生？“
“放屁！“沈昭临松开他，“我是怕你死了没人给我解毒！“
裴照野抿嘴笑了。这口是心非的样子，才是他认识的沈昭临。
“笑什么？“沈昭临瞪他。
“没什么。“裴照野从怀中取出个湿漉漉的小布袋，“只是...学生拼死保住了这个。“
布袋里是那面护心镜，虽然进水，但镜背的檀香纹样依然清晰。沈昭临接过镜子，指尖轻轻抚过纹路：“傻子...“
窑洞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亲兵们的暗号，表示有人接近。
“官兵？“裴照野警觉起来。
沈昭临已经按剑而起：“不像。“她掀开草帘一角，“是流民。“
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被亲兵们拦在窑洞外。领头的是个白发老妪，怀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妇人下身全是血，显然正在难产。
“求求老爷们...“老妪跪地磕头，“我闺女要生了，找不到稳婆...“
沈昭临看向裴照野：“你懂医术？“
“略通皮毛。“裴照野拖着伤腿上前，“但接生...“
“试试。“沈昭临已经让亲兵们腾出一块地方，“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妪千恩万谢地把产妇抱进来。裴照野检查后发现是胎位不正，情况危急。他让亲兵烧热水，自己则取出随身带的银针。
“需要酒。“他抬头对沈昭临说，“高度数的。“
沈昭临从行囊深处取出个小酒壶：“合卺酒...够烈吗？“
裴照野手一抖。合卺酒是婚礼上用的，她怎么会有？
“别多想。“沈昭临耳根微红，“是去年部下成婚送的，一直没喝。“
酒香浓郁，确实是上好的合卺酒。裴照野用酒消毒银针，开始为产妇施针。沈昭临在一旁递工具，动作熟练得像个老练的医女。
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啼哭打破紧张气氛。
“是个小子！“老妪喜极而泣，“多谢恩公！多谢夫人！“
夫人？裴照野一愣，随即意识到老妪误以为他和沈昭临是夫妻。正要解释，沈昭临却已经接过婴儿，用软布擦拭起来。
“孩子很健康。“她轻声说，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
裴照野看呆了。战场上的杀神，此刻抱着新生儿的样子，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产妇虚弱地道谢：“恩公和夫人好心肠...必有好报...“
沈昭临没否认“夫人“的称呼，只是将孩子还给老妪：“好好休息。“
流民们被安置在隔壁窑洞。夜深人静时，裴照野发现沈昭临独自坐在窑洞口，望着月亮出神。
“将军不休息？“
“睡不着。“沈昭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裴照野拖着伤腿坐下。月光下，沈昭临的侧脸如白玉雕就，那道疤非但不显狰狞，反而添了几分英气。
“合卺酒...“裴照野轻声问，“真是部下送的？“
沈昭临斜他一眼：“不然呢？“
“学生只是好奇...“裴照野低头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将军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沈昭临沉默片刻：“不会找。“
“为何？“
“将门之女，婚姻从来不由己。“沈昭临声音冷硬，“父亲生前给我定了谢家，我撕了婚书；后来陛下指婚太子，我撕了圣旨。“她转头看裴照野，“你觉得...我还会重蹈覆辙？“
裴照野胸口发闷。是啊，她是翱翔九天的鹰，怎会甘心被关进金丝笼？
“学生...明白了。“
“你不明白。“沈昭临突然凑近，“裴照野，你为什么要考功名？“
淡淡的药香混着她身上的铁锈味钻入鼻腔。裴照野喉结滚动：“为...改命。“
“改什么命？“
“商贾庶子的命。“裴照野直视她的眼睛，“学生想...堂堂正正站在一个人身边。“
月光如水，两人呼吸交错。沈昭临先移开视线：“傻子...“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婴儿的啼哭。裴照野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宁静，比任何荣华富贵都珍贵。
三日后，流民窟来了不速之客。
裴照野正在为沈昭临换药，赵锐慌张闯进来：“将军！沈家来人了！“
沈昭临皱眉：“谁？“
“三公子...沈昭明。“
裴照野手一抖，药粉撒了满地。沈昭明？不是传闻已经暴毙了吗？
沈昭临冷笑：“装神弄鬼。“她抓起佩剑，“带了多少人？“
“就两个随从，说是...来接您回府的。“
沈昭临披衣而出。裴照野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窑洞外站着个华服公子，面容与沈昭临有三分相似，却透着股阴鸷之气。
“三妹。“沈昭明微笑，“别来无恙？“
沈昭临按剑而立：“你不是死了吗？“
“谣言罢了。“沈昭明掸了掸衣袖，“为兄一直在江南养病，近日才返京。“他瞥了眼裴照野，“这位是...“
“药商裴七。“沈昭临语气冷淡，“我的救命恩人。“
沈昭明挑眉：“区区商贾，也配做沈家的恩人？“他招了招手，随从立刻端来个铜盆，“裴掌柜，请。“
盆中是浑浊的洗脚水，水面上还飘着几片草药。裴照野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这是要他当众受辱。
“三哥！“沈昭临厉喝。
“怎么？“沈昭明冷笑，“沈家的规矩，商贾入门，先饮洗脚水。三妹离家多年，忘了？“
裴照野按住暴怒的沈昭临，平静地接过铜盆。他注意到盆底刻着缠枝莲纹——与沈昭临闺房中浴盆的花纹一模一样。原来在沈家人眼里，商贾连洗脚水都不如...
“学生...谢沈公子赐饮。“
在沈昭临震惊的目光中，裴照野将盆中水一饮而尽。洗脚水苦涩腥咸，他却面不改色，甚至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好！“沈昭明抚掌大笑，“不愧是三妹看中的人，够贱！“
沈昭临脸色铁青，剑已出鞘三分。裴照野却对她摇摇头，转向沈昭明：“沈公子远道而来，想必不只是为了羞辱学生？“
“聪明。“沈昭明敛了笑容，“父亲临终前改了遗嘱，要三妹即刻返京，接管北疆军务。“
“什么遗嘱？“沈昭临眯起眼，“我亲眼见过父亲真迹...“
“那只是草稿。“沈昭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才是父亲最后的手书。“
沈昭临接过信，越看脸色越难看。裴照野不用看也猜得到内容——定是要她回去联姻，或者交出兵权。
“三妹若不信，大可回京验证。“沈昭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照野，“不过...带个商贾回去，怕是不妥。“
“我的事，不劳三哥费心。“沈昭临冷冷道，“三日后启程。“
沈昭明满意地走了，留下那盆洗脚水还在原地。沈昭临一脚踢翻铜盆：“你疯了吗？“她揪住裴照野衣领，“那种羞辱...“
“比起将军的安危，这点羞辱算什么？“裴照野苦笑，“何况...“他指了指盆底花纹，“学生终于知道，在将军家人眼里，我算什么。“
沈昭临松开手：“那浴盆...是我十岁用的。“
“不重要了。“裴照野从怀中取出护心镜，“临别前，学生有一物相赠。“
镜背的檀香纹样下，暗藏机关。裴照野轻轻一按，夹层弹开，露出里面一幅小像——是沈昭临的侧脸，惟妙惟肖。
“你...“沈昭临愣住了。
“学生亲手刻的。“裴照野将镜子合上，“请将军随身带着，就当...“他顿了顿，“...学生一直在您身边。“
沈昭临接过镜子，指尖微微发抖。阳光透过窑洞顶部的缝隙洒落，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裴照野。“她突然说，“跟我回京。“
裴照野摇头：“学生现在回去，只会连累将军。“
“那你...“
“学生自有去处。“裴照野看向南方，“五皇子...似乎很欣赏学生的'酒经'。“
沈昭临瞳孔骤缩：“你要投靠萧琰？“
“暂时的。“裴照野微笑，“等学生有了配得上您的身份...“
“傻子！“沈昭临一把抓住他手腕，“萧琰是什么人？他连亲兄弟都下得去手！“
裴照野轻轻挣开：“学生...别无选择。“
沈昭临死死盯着他，突然从腰间解下玉佩塞给他：“拿着。遇到危险，去北疆找我旧部。“
玉佩温润，刻着个“昭“字。裴照野郑重收好：“学生...谨记。“
“活着回来。“沈昭临转身走向窑洞深处，“这是军令。“
三日后，沈昭临启程返京。裴照野因腿伤未愈，暂留流民窟养伤。临别时，两人隔着马车窗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马车远去后，裴照野从鞋底取出张纸条——是昨夜趁沈昭临熟睡时塞进她行囊的。上面只有九个字：
「照野此生，仅昭临一愿。」
他知道，这一别，再见可能就是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