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
“放肆。”
“小小庶吉士,安敢圣前狂言海禁?”
“尔等往日在翰林院,便是如此不知体统的?”
无逸殿内,顷刻间怒声四起。
今日本就奏事不顺的吕本,更是当众呵斥张居正,转而怒喝道:“谁教的你一小小庶吉士圣前胡言祖宗成法?”
他这个话一说完。
张治里面脸色一沉:“吕阁老,这是在说本官不曾教好他们这批丁未科进士吗?”
殿内气氛一紧。
众人看向先行发难的吕本,以及正面回应的张治。
这不是没缘由的,张居正他们这批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进士,馆选庶吉士后,便是由当时还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的张治负责教导。
张居正他们现在三年庶吉士尚未结束,自然还是张治负责。
一旁安坐软凳之上的严嵩,这时也幽幽开口:“这事老夫倒也记得,前年四月份陛下降旨,是要龙湖和少湖两人一同负责庶吉士教习之事。”
龙湖是张治的号。
少湖则是徐阶的号。
两人很巧合的号中都有一个湖字。
然而严嵩一开口,吕本面色一顿,侧目扫向一旁。
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徐阶,也已经是脸色微微变化。
吕本刚想解释。
户部尚书夏邦谟已经眼里带着玩味的扫了吕本和徐阶一眼,而后径直上前开口:“陛下,既然方才这庶吉士张居正在殿外奏请谏言,已得陛下准允,还是叫他先明白奏了开海解禁一事再说吧。”
上方。
朱载壡将视线从面前这帮明争暗斗的几人身上收回,侧目看向御座上的老道长。
嘉靖已经是面上一笑。
“朕既准允,自可奏来。”
这话算是在夏邦谟的拱火下,打了吕本一巴掌。
吕本也只能是默默低头退到一旁。
张居正则是双手抱紧,面无惧色,神色坚毅:“皇上,臣少时读易经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臣今观寰宇,泰西诸国操巨舰而纵横四海,弗朗机据壕镜,红毛蕃窥澎湖,此非天降灾异,而海疆鼎革之机也!”
“追忆我朝成祖之时,郑和扬帆西洋,示大明威德于异域。海禁虽在,可我大明丝绸瓷茶却现扶桑、满剌加等地,是为何故?”
当着满朝肱骨的面,张居正很不留体面的直接戳穿了某些泡沫。
朱载壡眼里带着玩味的看向因为张居正直白之言,而面色微变的众人,心中不禁好笑。
大明的海禁真要是有用,这些人真当祖宗成法,就不会有大明的货物跑到海外去。
张居正这时又说:“太祖片板之禁,成祖下西洋之业,此后终困祖制桎梏,致使海疆日蹙,民生日艰。今日臣于殿外,依稀耳闻吕阁老、闻尚书、徐尚书等人,每每言及浙江、福建两省沿海百姓之苦,深感其言。”
听到张居正竟然将话绕到了吕本、徐阶、闻渊三人身上。
朱载壡终于是有些忍不住,只好侧目低头看向地板。
他现在用脚都能想到,这个张居正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张居正亦是继续说道:“吕阁老、闻尚书、徐尚书等人都言海民艰难,可见亦是认为海禁如今已是不妥。若不然,已故朱御史彼时奉命厉行海禁,捉拿海寇奸人问斩,为何朝中多有诽议,乃至弹劾?”
吕本、闻渊、徐阶三人顿时面色大变。
朱载壡默默掐手,控制自己别笑出声来。
这个张居正真的是在拿他们三人的话,反堵他们的嘴了。
而他依旧是面色平静不起波澜的说:“既海禁已误海民,致使百姓困苦,何以要守海禁之制?朝中肱骨皆言沿海百姓困苦,陛下何妨不如开海解禁?”
“管子云,不通于轻重,不可为笼以守民。今南洋沃野万里,西洋奇货山积。何不妨效用了遣宝船旧制,许浙、闽、粤商民领海旗出海通商,贩丝瓷于满剌加,易白银于吕宋,则太仓岁入可倍蓰于田赋。”
张居正昂首挺胸,正面仰视御座。
“皇上,群臣皆言朱纨厉行禁海伤民,肱骨云说沿海百姓艰苦,此乃朝堂文武皆知海禁已伤社稷,诚不可续之。”
“臣斗胆,奏请皇上降旨颁诏,以中枢发海旗,市舶司统征关税,严惩胥吏勒索,开海通商。附造坚船利炮,御敌海外,助剿海寇,护民出海。”
“若行此开海,则沿海百姓必不再言生计困苦无以为继,则各省竞发海船,配备护卫,水师战船扬帆,海寇必当一扫而空,不负登岸劫掠。”
说至此处。
张居正话音一停。
合手高过头顶,目光则是看向御座旁站着的朱载壡。
而后叩拜在地。
“臣,张居正,伏惟圣皇圣明仁德之政,代朝堂诸公与各省海民,乞开海解禁。”
无逸殿内。
张居正长拜不起。
而吕本等人,却已经是满面阴沉。
他的目光不断的看向跪拜在地的张居正,以及侍立在皇帝身边的皇太子。
这个张居正原本名声不显,自从前些日子由吕本引荐到了皇太子身边,坐值文华殿以备太子咨政,便与太子往来密切,今日更是闹出这一通。
吕本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眼前这个小小庶吉士到底是张治授意,还是太子有意为之?
但不论怎么说。
不管是张治,还是张居正。
都是铁打的东宫一党!
这个张居正就是如今的东宫党徒,是来冲锋陷阵的!
只不过如今张居正奏请开海解禁,在场却是无人附议。
毕竟张居正虽然瞧着是东宫一党,但却非太子本人,自然不会有方才朱载壡言事时,有如都察院左都御史屠侨出面附议支持一样。
就连严嵩和夏邦谟也在默默的观察着殿内的动向。
御座上,嘉靖也在目光审视着眼前的臣子们,最后落在张居正身上。
这个庶吉士和太子近日关系亲昵密切,自己是知晓的。
只是今日张居正奏请开海解禁,又是否是儿子授意?
嘉靖心中不免存疑。
但想来大致也是如此了。
毕竟前些日子,太子才与自己说过,可以让朝中有开海解禁的声音。
于是乎,嘉靖面上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倒是海禁之制,方才使得我朝沿海各省百姓困苦,又致铤而走险入海为寇,方才被朱纨斩杀?”
这话已经倾向于是认同张居正的奏言了。
吕本等人顿时面上一急,他本人更是侧目一望。
吏部尚书闻渊便立马站了出来:“陛下,我朝厉行海禁乃是起自太祖之时,如今已行二百余年,早已成制。沿海百姓穷苦,可由地方官府抚治,海寇来犯可由都司兵马剿杀驱逐。”
先说论点。
之后闻渊又说:“至于开海解禁一事,自我朝创立之后,便只有成祖时集天下之力,耗费无数钱粮民力,方得宝船、海船数百,百姓不曾得利一分。且时至今日,宝船图纸早已不复存在,我朝更无大船出海之事,若使官民出海,汪洋一片,波涛高过大山,无论官民之船皆如浮萍,顷刻之间,便能化作乌有,官民皆葬鱼腹。”
听到这种万年不变的话术,朱载壡顿时心中一乐。
不过他也没打算开口。
毕竟小老弟张居正今天都如此头铁的冲上来了,自己最后关键时刻再表态也不迟。
果然。
下一秒,张居正便冷笑一声,沉声开口:“敢问闻尚书,难道要因为饮食噎死,便不食?要因为路有盗便不行商?因为九边常有蒙古南下便舍弃边地?”
闻渊顿时脸色一急:“你!”
张居正此刻心中已经全然不惧,抬起脖子便说:“人有生老病死,难道便因此要百姓皆不生子?常有祝融之祸,闻尚书家中便不曾开火做饭了?”
一连串的反怼,激得闻渊满面涨红,恼火不已。
他怒指张居正:“你……你你你……竖子不可与之!”
怒骂一声,闻渊便挥袍转身,不再看这个难缠的张居正。
张居正却是轻笑一声:“难道闻尚书不久前口口声声,东南沿海各省百姓困苦,各省山多而地少,不得不下海寻食,都是空口胡言?难道开海许了沿海百姓出海,让百姓能得果腹,便是坏事了?”
当张居正不断发起语言进攻的时候。
徐阶可谓是满心忧愁。
这个庶吉士啊,自己原本还打算好生栽培的。
谁知如今竟是这般糊涂放肆。
此时见张居正还如此唁唁不止。
徐阶脸色顿时一沉:“张……”
然而。
他话未说完。
张居正便是冷哼一声。
这个年纪轻轻的庶吉士,竟然是当着满殿重臣,冷哼开口。
“难道诸公食君之禄,前言海民困苦,如今可开海解百姓穷苦,却又言语反对,是前言不搭后语……”
“还是诸公在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