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山德陵的石像生沉默地立在烈日下，龟裂的嘴唇仿佛在无声控诉。阿济格踩着烧焦的享殿梁木，靴底碾碎了一块鎏金鸱吻残片。
“禀主子，守陵的蒙古人都押来了。“甲喇额真布岱提着带血的腰刀，身后清兵推搡着二十多个蓬头垢面的蒙古人。这些人的羊皮袄破得露出黧黑的胸膛，有个少年甚至赤着双脚，溃烂的脚趾在砖地上拖出暗红痕迹。
阿济格眯起眼睛。他记得天启皇帝的德陵该有三百守军，可眼前这群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有个老头怀里还抱着半块发霉的糜子饼。
“你们是兀良哈部的？“他用蒙古话问道，注意到其中几人听到这词时露出被刺痛的神情。
领头的蒙古人突然扑跪在地，额头将碎砖磕得咚咚响：“我们是察哈尔林丹汗的部众！去年草原遭白灾，羊群冻死八成，明朝官府说只要肯守皇陵就赏口粮......“他扯开衣襟，肋骨间狰狞的鞭痕已经化脓，“可他们拿我们当牲口使唤！“
鄂硕的刀鞘猛地砸在那人背上：“放肆！“阿济格却抬手制止，饥饿的狼群比训练有素的猎犬更危险。
他解下腰间羊皮水囊扔给少年：“传令，给这些蒙古人备马。“当夜亲兵看见王爷帐中灯火通明，三个蒙古人被带进去又送出来，其中就有那个叫巴特尔的少年。
皇陵被焚后，离皇陵最近的昌平城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
昌平总兵巢丕昌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脉。皇陵方向腾起的黑烟已经消散，但那股焦糊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他摸了摸腰间的腰刀，刀鞘上还刻着“忠勇“二字。
“大人，那些蒙古人已经安置在营房了。“把总赵德全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巢丕昌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今天北面逃来多少人？“
“二十七人，都是壮丁。按您的吩咐，老弱妇孺都打发去种地了。“
“好，好。“巢丕昌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这些鞑子，在塞外活不下去，倒知道来我大明讨饭吃。“
赵德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大人，按惯例，这些降夷...“
“急什么？“巢丕昌瞪了他一眼，“先让他们守城。等鞑子退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首级送到兵部，一个五两银子。“
两人相视而笑，全然没注意到营房方向，几个蒙古汉子正冷冷地望着城楼。
夜幕降临，蒙古降兵聚居的营房内，巴特尔盘腿坐在草垫上，用一块磨刀石缓缓打磨着弯刀。这把刀是他从草原带来的唯一家当，刀柄上缠着的牛皮已经被血浸透成了黑色。
“巴特尔，明狗今天又克扣了口粮。“年轻的苏合掀开帐帘进来，脸上带着愤怒，“老人和孩子只分到半碗稀粥！“
巴特尔没有抬头，继续磨着他的刀：“他们什么时候把我们当人看过？“
营帐内陆续聚集了十几个蒙古汉子，都是各部族的头人。昏暗的油灯下，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仇恨。
“今天那个明将又来看我们操练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啐了一口，“他那眼神，就像在看待宰的羊。“
巴特尔终于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阿济格大人说，只要我们打开城门，就放我们回草原。“
“可那是清狗！“有人反对道。
“明狗、清狗，有什么区别？“巴特尔冷笑，“至少清狗还承认我们是人。在明狗眼里，我们只是待割的首级！“
众人沉默。去年冬天的白灾让草原成了地狱，他们拖家带口逃到长城内，本以为能得到庇护，却被明军像牲口一样圈养起来。每天的口粮连孩子都喂不饱，却要承担最重的劳役和最危险的守城任务。
“我听说，昌平府去年上报斩获的'鞑虏首级'里，有一半是像我们这样的降人。“苏合咬着牙说。
巴特尔站起身，弯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明天夜里，西城门。愿意回家的，跟我来。“
很快，清军前锋抵达昌平城外。
巢丕昌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扬起的尘土，手心沁出了汗。他没想到清军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阿济格的主力竟然直奔昌平而来。
“大人，要不要先把那些蒙古人...“赵德全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糊涂！“巢丕昌骂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让他们上城墙守御，弓箭手在后面盯着，敢有异动立刻射杀！“
清军的攻势比预想的要弱。阿济格只派了小股骑兵在城下骚扰，偶尔射几支火箭上城，似乎并不急于攻城。巢丕昌松了口气，心想或许是皇陵被烧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援军不日将至。
他没想到，就在他回府衙休息时，西城门的守军已经被巴特尔带领的蒙古人悄悄解决了。
子夜时分，一支火箭划破夜空，这是约定的信号。早已埋伏在城外的清军铁骑如潮水般涌向城门。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巴特尔高举火把站在门洞中，身后是数十个浑身浴血的蒙古汉子。
“杀明狗！回草原！“呐喊声中，清军铁骑冲入了昌平城。
巢丕昌是被喊杀声惊醒的。他赤脚跑到院中，只见西面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一个满脸是血的亲兵跌跌撞撞地跑来：“大人！蒙古人反了！清军进城了！“
巢丕昌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强自镇定，匆匆披挂整齐，带着亲兵往东门逃去。街道上已经乱作一团，逃难的百姓、溃散的士兵挤满了道路。不时有清军骑兵呼啸而过，马刀挥舞间带起一蓬蓬血雨。
“大人，我们怎么办？“亲兵颤抖着问。
巢丕昌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咬了咬牙：“投降。“
“什么？“
“我说投降！“巢丕昌吼道，“城已破，抵抗只有死路一条！“
他解下佩剑，扯下一块白布系在枪杆上。就在这时，一队明军溃兵从巷子里冲出，为首的百户看到巢丕昌的举动，眼中顿时喷出怒火：“巢总兵！你要降清？“
巢丕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大势已去，何必白白送死？“
“呸！“百户一口唾沫吐在他脚前，“我大明将士，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弟兄们，愿意跟我杀出去的，来！“
出乎巢丕昌意料，竟然有近百名士兵站到了百户身后。他脸上挂不住，却又不敢阻拦，只得悻悻道：“要送死随你们！“
百户冷笑一声，带着人马向东门冲去。巢丕昌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竟生出一丝羞愧，但很快被求生的欲望淹没。他高举白旗，向清军投降。
东门外三里处，有一片杨树林。百户谷山名带着三十多名残兵正艰难地穿行其间。他们奇迹般地冲出了昌平城，但每个人都清楚，清军的游骑随时可能出现。
“百户，前面有火光！“哨兵突然低声警告。
谷山名示意众人隐蔽，自己悄悄摸上前去。透过树丛，他看到十几名清军正围坐在火堆旁，似乎在休息。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精良铠甲的将领，正用满语说着什么。
“是固山额真的装束。“谷山名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心中一惊。但随即他发现，这支清军人数不多，而且看起来疲惫不堪，可能是与大部队走散的斥候。
谷山名退回林中，召集众人：“前面有十几个清狗，领头的是个固山额真。干不干？“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虽然逃出了城，但大多数人手中只有短兵，弓箭早在突围时就用尽了。
“百户，咱们三十多人，还怕他十几个？“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咬牙道，“我弟弟死在城里，这仇不能不报！“
“对！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谷山名看着这些伤痕累累却依然斗志昂扬的弟兄，胸中涌起一股热血：“好！记住，那个带大刀的是固山额真，待会专盯着他杀！“
三十多名明军借着夜色掩护，悄悄包围了清军的营地。当距离足够近时，谷山名一声怒吼：“杀鞑子！“
明军如猛虎般扑向火堆旁的清军。布岱反应极快，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拔刀砍翻了一个冲上来的明军，但他的部下就没这么幸运了。几个还在睡梦中的清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乱刀砍死。
“结阵！结阵！“布岱用满语大喊，但为时已晚。明军已经冲散了清军的队形，战斗瞬间变成了混战。
谷山名亲自带人围攻布岱。这个满洲将领确实勇猛，一柄长刀舞得水泼不进，接连砍倒四五个明军。但双拳难敌四手，一个士兵趁其不备，一枪刺中了他的大腿。
布岱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谷山名抓住机会，一刀劈向他的脖颈。布岱勉强举刀格挡，却被另一个明军从背后刺中了后心。
“狗鞑子！“谷山名一脚踹倒垂死的布岱，又补了一刀，彻底结果了他的性命。
战斗很快结束。十几个清军全部被歼，但明军也付出了十多人伤亡的代价。谷山名看着满地尸体，既有清军的，也有自己弟兄的，心中百味杂陈。
“百户，接下来怎么办？“幸存者问道。
谷山名望向京师方向：“把首级割了，去京师。昌平丢了，得有人把消息带回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昌平城方向，那里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夜空。这座拱卫京师的军事重镇，就这样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