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地鼠毛

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一般飞进了将军府,堆积在了安怀弼的案头上。

从上阳到西京,边疆沿线十三城数十处村落皆有斯卡文鼠人袭扰的报告。虽然没有一处城镇像新武城这样受到数以千计的鼠人军队重点照顾,但除了十三座大城有边军玉勇兵团驻守,只是受了些骚扰并无损失以外,各民屯卫所的损失相当惊人。

秋收刚过,粮税刚刚入仓,这些袭扰地方的斯卡文鼠人目标明确地冲向了各民屯村镇的自留粮仓。突袭各村粮仓的奴隶鼠群基本都会在地方卫所军、役农矛手,甚至举着农具的愤怒青壮面前一哄而散,然而往往是退走不久就会卷土重来,用投石、木棍再次发起偷袭。

正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种持续了数日的拉锯战令本来就不算什么正规军的地方卫所军、民兵损失甚大。

安怀弼丢下了笔,背着手走到了窗前。

哀恸山脉吹来的朔风将新武城周边数日未散的血腥味混杂着山里传来的烟火味道吹进了安怀弼的书房内,也送来了大街上杂乱的脚步声与军官们大声的呵斥声。

西京龙庭的传令官送来了最新的军情,也带来了扩军的直接命令。

在镔龙的令旨下,数十年未经历过大型战争的卫西列省重新展露峥嵘,各边镇大城的玉勇边军军团已经开始清扫境内泛滥的鼠辈;退伍老兵被重新召回,与边境回撤民屯里新招募的青壮一起编成了后备部队,武库内军器监数十年来的积累日夜不停地补充着越发壮大的军团。

但看似一片向好的局面并没有让安怀弼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他背着手眺望窗外浓烟滚滚的哀恸山脉,沉默不语。身后传来了卫兵通报的询问声,将安怀弼从沉思中唤了回来,他转过头吩咐卫兵让人进来,回到了自己的几案旁边。

是王大富回来了,这个老兵曾经是他麾下得力的亲兵,现在是他儿子重要的左膀右臂,这次鼠人偷城也多亏了他指挥得当才使新武城免于更加悲惨的命运。安怀弼看着老兵叉手行礼,心里估计着,龙庭的嘉奖恐怕战后才能兑现,不过一个门下督应该是跑不了的。

“回来了?情况如何?”

“禀告总兵,新征的五个玉勇步卒营已经满员,编制一万人,士卒均已录籍,各级军官名录已编汇成册,请总兵过目。”

王大富将厚厚一叠名册放在安怀弼的案头,即使这些军官的任命都是总兵批示过的,他仍然一丝不苟地汇报着简要内容。只是与往常沉稳的样子有所不同,与他相识多年的安怀弼轻而易举地从话语的背后捕捉到了潜藏的不安。

安怀弼对照着记忆里的名字检查着军官的名册,头也不回地发问。

“怎么了?不顺利?”

老兵稍稍沉默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

“没有,征兵很顺利,经此一难,城内投军热情很高,就连茶馆里那些闲人都在喊报仇的口号。只是总兵,小将军在山里周旋已经快一个月了,撤回来的民屯里已经有遭遇绿皮兽人的报告,只怕现在才征兵......”

“远水不解近渴啊......”

安怀弼长叹出声,即使以退伍老兵为骨干,新编制的玉勇军团也要起码一个月的训练才能上阵,在此期间顶多守城时发挥点作用。各地现有的边军玉勇军团还在城乡间捉老鼠、接应民屯回撤,如果只靠现有一盘散沙似的边军,只怕真的只能在绿皮南下时依托各城镇防守,完全没有出城野战的战役主动性可言。

但安怀弼心里其实放不下的还真不是这件事情。

“昨夜西京来了钦差,送来了最新的军情。哦,是镇抚司的玛瑙鸦人,你们没发觉才正常。”

他朝着目瞪口呆的王大富多解释了一句,确实西京来的钦差像之前那位太常卿一样排场甚大才是正常的,那代表的是西京的威严,但是特殊时期传递军情的玛瑙鸦人就没那么多说法了。

“说是替山里阿远那边朝龙庭直接报了信,然后接了镔龙殿下的令旨直接来新武城传令的,阿远那边损失不小,但是还算顺利,估计几天之内就到长牙之路,从那边往西京城方向赶。”

一直以来王大富满腹心事愁得都是当下兵力该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可安怀弼的话使他跳出了一介普通军将思想框架的约束,突然想到了一种之前从未考虑过的可能,这让这个一向沉稳的老兵肉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

“那......那这样说......”

安怀弼点了点头。

“天庭龙卫要出动了,镔龙殿下亲自统兵。具体哪几个军团出动还不好说,但这一仗我们边军打不成主力,还是以稳固边防各镇的本职任务为主。

阿远作为熟知敌情的一线将领,肯定会跟着镔龙殿下銮驾上阵,到时候你带着城里那二百枪骑兵亲卫补充进阿远的队伍里,跟他一起上阵。”

王大富毫不迟疑地叉手应诺,老兵钢针一样的髭须微微颤抖着,满脸横肉激动地扭曲出了难看的笑容。

“总兵,小将军这一次功劳可大了,而且直通镔龙殿下御前,这......这......诶呀,我老王也不知道咋说,前途无量啊!!这殿下总不能只赏个参将、游击之类的就打发了吧?那还不得挣个二品、三品的将军当当?”

安怀弼笑骂了满脸没出息笑容的王大富两句,让他美滋滋地滚蛋了。站在书房窗前,安怀弼把手搭在一旁空荡荡的武器架上,继续眺望着遥远的群山。

万般荣华富贵,得活着回来才有命享受。

与王大富一样,安怀弼也完全不怀疑镔龙殿下亲自领军出阵,除了胜利以外绝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但大局上的胜利往往要以庞大的牺牲作为代价,看着山里蔓延的火势,安怀弼完全想象得到儿子一定是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遇到了多么困难绝望的处境才会出此下策。

秋季哀恸山脉中风向无常,山中纵火很可能杀敌不成反而引火烧身。

更何况现在他们的动向已经报告给镔龙殿下了,镔龙殿下可能放过位置如此巧妙,而且方便利用的诱饵吗?天军出阵自然无往而不利,但是如果能利用一小队骑兵对形势、地形的熟悉,将敌人引诱进预先选定的作战位置,又何乐而不为呢?

起码安怀弼自己是一定会这么做的,他知道即使带兵主攻的是自己,在能联系上儿子的情况下也一定会要求安远韬带队作为诱饵。

——从军报国,马革裹尸,没什么好遗憾的。

安怀弼这样对自己说,但身后背着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微凉的秋风将呛人的烟灰气吹进了书房,吹到了安总兵雕塑一样凝固着没有表情的脸上。

——臭小子,跑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