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图书馆。
位于市区的新馆重修于五年前，四层的建筑，其中地下一层有一间咖啡馆，周鹤鸣没喝过那里的咖啡，他大多只用楼上的桌子看书学习，写点儿东西。
雨还在继续，这个季节不像盛夏，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然可以称为秋雨的连绵阴雨有时候要持续好几天，令木头门扉的角落都长起蘑菇。
周鹤鸣记得小时候，家里洗手间的门框上就长过一朵小小的白蘑菇，他妈妈说顺其自然，没有将其强行掰掉，每次路过，周鹤鸣都要认真观察一番。
只是后来，那蘑菇还是消失不见了。
“嗯~原来这时候是这样的。”
程霜降打量着四周，有一种老大离家少小回的奇妙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在图书馆的文学区闲逛。
“你知道吗，阿鹤你以前说，人类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在莎士比亚时代被写尽了，后人只是不断重复前人的故事罢了。”
手指从《麦克白》划过《李尔王》，最终停在《哈姆雷特》上。
“以前？应该是‘未来’吧。”
周鹤鸣哑然，他现在最多也只看过《哈姆雷特》和《罗密欧与朱丽叶》，应该还不至于对莎翁有这么高的评价。
“也是哦~”
程霜降颔首，继续往前。
他们路过了狄更斯，在易卜生面前停驻脚步，越过海明威，又来到了马尔克斯的书架前。
周鹤鸣随意抽出一本精装版的《百年孤独》，翻了两页，试图找到苦杏仁气味的爱情，但只看到了一堆令人头疼的长长一串的名字。
“我对它的印象只有课本上那一段了。”
他实话实说。
“这本书确实需要一点儿阅历才能看得进去呢。”
少女从他手上取过书本，有些惋惜地感叹。
“其实很多书和电影小时候看和长大了看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只可惜不能忘记内容，重新看一遍。”
“我倒是还挺喜欢重复看电影的。”
毕竟是每年都要重温一遍《指环王》三部曲的人，周鹤鸣记得小学开完散学典礼之后，他就会收拾东西回家，然后从《护戒使者》开始看，一直看完《王者无敌》，废寝忘食，等中土的故事结束，早已是深夜。
但初三之后，他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心境。
“对哦，这边的咖啡店，每周日下午好像会播放电影。”
想起什么般，程霜降自然牵起周鹤鸣的手。
由于绷带的阻碍，两人只有几根手指牵在一起，显得有点儿生分与拘束，不过这个距离对十八岁的周鹤鸣来说倒是正好。
地下一楼的图书馆此时人不算多，毕竟一杯咖啡也要十五块，比某个鹿头廉价涮锅水要贵五成，除非楼上自习的桌椅爆满，不然大家还是不太好意思在这儿白坐的。
程霜降好像完全没有这种顾虑，直接拉着周鹤鸣就在靠近一侧投影屏幕的位置坐下，丝毫没有点单的意思。
周鹤鸣有些坐立难安，他瞥向一侧擦桌子的服务员，却意外发现他的动作有些吃力，似乎受了什么伤，直到那位穿着制服的小哥来到他们桌前，擦了擦桌子，周鹤鸣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位残疾人。
“你们，随便坐，不用客气。”
小哥的声音有点儿顿挫，他的目光掠过程霜降打着石膏的胳膊，朝着两人笑了笑。
“谢谢，我很期待电影~♪”
程霜降温柔地回应，并未因为对方的与众不同而有任何的区别对待。
周鹤鸣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最后还是有点儿肉痛地下单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十五块。
来都来了。
“这边的服务员和工作人员有不少都是残疾人，图书馆开这咖啡店算是在做公益，给他们一份工作。”
等到小哥离开，程霜降才凑过来，在周鹤鸣耳畔低语。
柔顺的长发令周鹤鸣脸颊发痒，他没敢转动脑袋，担心一看过去，就会和少女显得过分亲密。
“那就当做支持公益事业。”
小哥很快端上了纸杯装着的热咖啡，周鹤鸣瞥了眼身边的少女，将其推给她。
“原来阿鹤早就在预谋两个人喝一杯饮料吗？”
程霜降端起纸杯，故意问了一句。
“......我只是不渴。”
“我们一起喝~♪”
程霜降抿了一口咖啡，将其放到周鹤鸣手边。
少年的目光下意识飘向那纸杯盖的开口处那棕白色的奶沫痕迹，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这杯咖啡或许会很香甜的错觉。
“好哎，今天的电影阿鹤你肯定没看过，期待。”
“怎么这么肯定？”
周鹤鸣视线转向正拿着手机查看图书馆公众号的少女。
“因为这部电影是我们重新相遇之后才一起看的，你当时说自己是第一次看，还很期待呢。”
那是她的过去，周鹤鸣的未来。
不过，看到程霜降转过来的手机界面时，周鹤鸣却皱了皱眉头。
“《横道世之介》，这部我看过啊。”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瞬间，看到程霜降原本有些雀跃的表情骤然一缩。
周鹤鸣愣了愣，才又找补般地开口。
“......可能我那时候已经忘了自己看过。”
才不是。
别的还好说，电影小说这类的，周鹤鸣是绝对不会连自己看没看过都记不住的。
三十岁的周鹤鸣会这么说的理由，恐怕只是单纯的，想要和程霜降拥有一段更加美好的观影时光。
就像学生时代将雨伞偷偷藏在书包里，执意要和那个女生一起等到雨停才姗然离开的少年。
“你呀，还是太温柔啦~”
程霜降再度露出笑容，将那杯咖啡举起。
“罚你喝一口咖啡，苦一苦你。”
少年盯着杯口那彷如淡淡唇印的奶沫，以尽量自然地动作接过，喝了一口。
一点儿也不苦。
放下杯子，周鹤鸣忽然后知后觉。
等等，既然程霜降说两个人在未来一起看过，那她刚刚其实也是打算，和他一起看这部已经看过一遍的电影。
悄咪咪瞥了眼身边的少女，她兴趣盎然地看着工作人员布置投影仪，准备播放。
仿佛，雨过天晴，看着男生消失在转角后，默默从自己的书包里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雨伞拿出来的少女。
*
两人重新看了一遍电影。
咖啡的最后一口是周鹤鸣喝掉的。
片尾曲播放的时候，咖啡店倒是都坐满了，连带着后面的沙发也有不少人。
有人感慨电影里青春的美好，有人哀叹主角的结局，还有觉得莫名其妙，浪费了自己的时间。
“看过一次再看，好像也有了新的体验。”
和周鹤鸣聊了好一会儿电影的剧情后，程霜降喃喃着，露出由衷的笑容。
“和十八岁的阿鹤一起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确实挺不错的，值得三刷。”
周鹤鸣其实在看电影的时候，也同时在思考。
他们今天来的目的是“重温”程霜降未来和周鹤鸣在图书馆相遇的时光，本来，周鹤鸣一路上其实没发现什么线索，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在刚才提到看电影的话题后，周鹤鸣忽然捕捉到了一丝灵感。
程霜降一直说的是，三十岁的“重逢”。
那么，十七岁的两人的交集，又是什么呢？
那肯定不是公交车上偶遇，或者回家出门时在楼道里碰到那般肤浅的相遇。
而是。
将时光的指针向前拨弄些许，周鹤鸣回溯记忆，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
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程霜降曾经想自杀，但“重生”的她放弃了这件事，转而来找周鹤鸣。
那么，在那个世界线，程霜降，是不是，真的自杀了呢？
她住在自己的隔壁，试图烧炭自尽，却没能死成，理由则是......
“对了，你之前说过，和十八岁的我，只有一面之缘。”
嘣——
仿佛汽水瓶盖被撬开，周鹤鸣的思维中响起灵感迸发的声音。
“这一面，是不是，我曾经在十八岁的时候救下了自杀的你？”
少年看到，程霜降的表情，略微一滞，随后，她轻咬下唇，带着些许周鹤鸣未曾听闻过的混杂着埋怨和愧疚的语气嘟囔道。
“阿鹤你，怎么能猜到那么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