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林亦涵指尖轻落,像羽毛点在阮冰心肩头,引向墙角。她的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仿佛怕惊扰了时光:“集美,看,晴天娃娃。”

那张海报,是旧时光的标本。昏黄浸透了纸背,边缘蜷曲,如同被无数个雨季反复濡湿又风干。唯有那几个大字——“进店送晴天娃娃”——倔强地清晰着,像一句无人认领的古老咒语。阮冰心目光追去,眉心蹙起微澜:“是呢,可它…像是被时间锁在了角落里,落满了灰。”

林亦涵抬手,指尖在暖昧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微弧。店小二应召而来,蓝围裙上那朵小向日葵,仿佛凝固的阳光,袖口还沾着几点米浆干涸的印记。“你好,”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现在…还送晴天娃娃么?”

他微笑,笑容里有种被岁月盘磨过的温润:“一直送的。好些年了。”这温润,像旁边砂锅里正“咕嘟咕嘟”翻滚着的粥底散发出的气息。

阮冰心插进来,困惑像水面的涟漪:“不对呀?不是《晴空万里》火了才有的活动?怎么像是…从老故事里翻出来的?”

店小二摇头,那点怀旧沉甸甸的:“跟电视剧没关系。是很多年前,老板的儿子弄的。”他的目光掠过斑驳的墙壁,“那时,挺热闹的。”

“老板的儿子?”林亦涵的声音飘忽起来,某个梦境的残影——模糊的轮廓,被雨水打湿的窗玻璃——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就他…一个人?”她试图抓住那滑溜的碎片,指尖却空空如也。

店小二的笑容掺进一丝无奈:“这就不清楚了。店是老店,我是新人。旧事…像墙上的老灰,掸不干净了。”他转身没入忙碌的影子里。

林亦涵的注意力被面前那口敦实的粗陶砂锅拉回。锅壁厚实,深褐釉色下透出经年累月火燎的痕迹。锅里,晶莹的珍珠米粒在粘稠的米浆中上下沉浮,已熬开了花,释放出丰厚的胶质。大块红蟳的橘红甲壳半浸在粥中,鲜亮的蟹膏如同融化的落日,丝丝缕缕晕染着粥汤,饱满的海虾蜷曲着透出诱人的粉红,鲜鱿圈卷曲着,肥厚的蚝仔点缀其间,嫩滑的鱼片若隐若现。冬菜的咸香、鱼露的鲜腥、姜丝的辛烈在滚烫的热气中交织升腾,霸道地钻进鼻腔。最上面,浮着一层凝脂般的金黄米油,是精华的沉淀,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她舀起一勺,米粒与海鲜缠绵,勺底带起绵密粘稠的粥胶。吹散热气送入口中,舌尖首先触到的是滚烫的绵密,米粥的醇厚香甜如同温暖的拥抱。随即,红蟳的霸道鲜甜、海虾的弹牙清甜、蚝仔的滑嫩肥美、鱼片的细腻次第绽放,炸蒜酥的焦香、芹菜珠的清新在最后点睛般跃出,而那一丝姜的辛辣恰到好处地穿梭其间,压住了所有可能的腥,只留下大海与土地最澎湃的馈赠。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如同深水炸弹,在她意识深处闷响。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固执地试图拧开一扇尘封的门。她甚至能“听到”记忆深处,那砂锅在猛火下持续发出的“啵啵”轻响。

她轻轻放下瓷勺,白瓷碰撞木桌,发出轻微脆响。“奇怪,”她低语,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这氤氲着复杂鲜香的热气,“感觉…我好像很久以前就喝过这碗粥。但明明,是第一次来。”指尖残留着砂锅边缘的温热触感。

店小二眼睛一亮,像找到了同频的密码:“真的?那太好了!方便…给个好评吗?”他声音拔高,转向后厨方向,“王总!王总——!”

后厨帘子猛地被一只沾着米浆、指节略显粗大却异常稳健的手掀开,一个身影裹挟着更浓郁的复合鲜香和灶火的烟火气快步走出。网帽下是王宜兰热情洋溢的脸,眼角的纹路盛满了日复一日的忙碌,鼻尖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她熟练地用厚布垫着滚烫的砂锅边缘,将其稳稳放在邻桌,动作一气呵成。她的目光这才落在两个女孩身上,笑容自然而熟稔,带着海边人家特有的爽利:“谢谢姑娘们捧场啊,好吃常来!”灶火的气息仿佛还缠绕在她身上。

“大姐说,送把伞。”店小二补充。

王宜兰点头,从柜台深处取出一把折叠伞。伞柄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笑容略显僵硬的白色晴天娃娃。她递过去,笑容里有种穿透时光的暖意:“喏,拿着。下雨天,别淋着。”递伞的手背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浅色烫痕。

“谢谢阿姨…”林亦涵接过伞,冰凉的伞骨入手瞬间,一种莫名的、沉重的熟悉感攫住了她。她抬头,目光在王宜兰被灶火熏染得微红的脸上逡巡,尤其在那双因常年熬粥而显得格外温润有神的眼睛上停留,“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您?”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只蝴蝶。

王宜兰递伞的手在空中顿住了一秒。她凝神,目光如同探针,细细描摹着林亦涵的眉眼轮廓。那眼神,像在泛黄的旧相册里急切地翻找一张模糊的脸。忽然,一丝清晰的惊异掠过她的眼底,如同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你…”她迟疑地,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旧南口音特有的温软尾调,“小姑娘…可是姓林?”空气骤然凝结,砂锅粥的“啵啵”声仿佛成了唯一的心跳。

林亦涵瞳孔微缩:“对…阿姨您怎么…”话音未落。

“叮铃——”店门被推开。一个高挑的身影挟着门外微凉的空气踏入。是陈风耀。他的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桌边的林亦涵和阮冰心。一瞬间,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惊讶?慌乱?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疾闪而过,快得像错觉。随即,那层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切笑容迅速覆盖上来,如同按下快门后的成像,清晰却隔着一层薄雾:“是你们?真巧,来吃饭?”他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在林亦涵手中的晴天娃娃伞上停留了半秒,又扫过桌上那锅仍在微微翻滚、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砂锅粥。

“哇哦!”阮冰心拖长了调子,坏笑里满是促狭,“陈总~~不会也跟我们一样,好这口鲜掉眉毛的砂锅粥吧?”

陈风耀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又似乎没有。他目光转向王宜兰,声音轻缓,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不是‘也喜欢’。”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下一句,“这家店,是我妈妈开的。”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林亦涵感觉手中的伞柄骤然变得冰冷沉重,像握着一块来自过去的冰。她猛地抬头,目光在王宜兰温和却复杂的脸上和陈风耀那张此刻显得异常平静的俊朗面孔之间急速游移。鼻尖萦绕的,依旧是那锅融合了红蟳、海虾、米脂与时光的浓郁香气,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宿命感,无声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膨胀。

“那个…梦!”林亦涵和陈风耀的声音,竟在同一刻,带着同样的震惊与困惑,在凝固的空气中碰撞、重叠。他们的视线在空中死死咬住,仿佛要在对方的瞳孔里打捞出被深埋的、共同的谜底。那锅粥的热气,兀自袅袅升腾,如同无声的见证者。

“不…不对…”林亦涵摇头,混乱像潮水般涌来,指尖冰凉,“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是谁…”她声音发颤。陈风耀紧抿着唇,那困惑同样深不见底,眼神锐利地扫过母亲的脸,也扫过那锅仿佛凝聚了所有谜题的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自身后传来。王宜兰不知何时已走近,她的叹息里浸满了时光的沙砾和一种深沉的无力。“你们啊…当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她的目光在儿子和那个拿着晴天娃娃伞、眉眼间依稀有旧影的女孩之间徘徊。她想说的话,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口。最终化作一句更深的叹息。她明白,真相的线团太乱,此刻强拉,只会扯断更多。除非…时间倒流,一切重头来过。

店里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流淌,给每一粒浮尘、每一缕带着海鲜与米脂甜香的蒸汽都镶上朦胧的金边。那锅砂锅粥的香气固执地弥漫,那是旧南海边“家”的独特味道,此刻却像一把钥匙悬在紧闭的门前。林亦涵与陈风耀的目光再次相遇,迷茫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期待,如同沉船中透出的微光,悄然亮起。桌上,粥的表面,细小的“粥花”(米油凝结的气泡)还在轻轻破裂、重生。

王宜兰缓缓在他们旁边的椅子坐下,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像两口深井,藏着许多沉下去的故事。她没有立刻解释,只是看着自己面前那口砂锅里,米浆与海鲜精华交融出的浓稠汤汁,在余温下仍冒着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气泡,如同无数微小的、试图挣脱的记忆。“有些事啊,”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那些无声挣扎的气泡,“就像这锅粥的热气。看着升起来了,散了,好像没了。可那味道,那红蟳膏的艳、那海虾的甜、那米油的厚…早就钻进你的骨头缝里了。等哪天,一阵对的风吹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年轻人茫然又急切的脸,最终落在儿子紧握的拳头上,“…该记起来的,自然会浮上来。急不得。”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粗陶砂锅温热的边缘,那是她半生烟火岁月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