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个夏天,热浪滚滚。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曾经住过的公寓楼下。

阳光像滚烫的金属片,一片片砸在皮肤上,灼得生疼。

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抗议这过分的炎热。

我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钥匙插进锁孔时,我顿了顿。

门锁有些生涩,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拒绝我的归来。

推开门,灰尘在阳光里浮动,像是被惊扰的幽灵。

房间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灰。

书桌上还摊着没写完的H论文,笔帽随意地丢在一旁,仿佛我只是出门买杯咖啡,很快就会回来继续。

衣柜里挂着几件没带走的衣服,衣架上还贴着便利贴,写着“记得干洗”。

我蹲下来,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塞满了零碎的东西——电影票根、过期的演唱会门票、写了一半的明信片、几颗褪色的纽扣。

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我和H的合照。

照片上的我们站在海边,他搂着我的肩膀,笑得肆意张扬。

海浪拍打着沙滩,阳光在他的发梢跳跃。

那时的他,眼里有光,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手指被纸边割出一道浅浅的痕。

阳光像融化的金箔,缓缓流淌在他的轮廓上。

我站在三楼窗口,看着H在楼下仰头的模样,他的睫毛在强光下变成半透明的金色,像是被阳光穿透的蝉翼。

这个角度太熟悉了——从前每次吵架,他都会站在这个位置等我开窗。

而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和无数个未能拨通的电话。

“好久不见。”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含着一块晒化的太妃糖。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好久不见。”

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而我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同的位置。

楼下小卖部的冰柜发出嗡嗡的运转声,空气中飘来棒冰的甜腻气息,让我想起某个相似的夏日午后,我们分食的最后一只红豆冰棍。

“要上来坐坐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房间里还堆着没打包完的纸箱,床头柜上摆着我们分手那天的电影票根——这些年来我像个可笑的守墓人,固执地保存着所有关于他的遗物。

他摇摇头,T恤领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迹:“就在这儿说吧。”

我们之间隔着五级台阶的距离。

他站在第三级,我站在平台处,正好能平视他眼角新添的细纹。

阳光把我们分割成明暗两部分,他的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像是被时光啃噬掉一块。

“你...还好吗?”我的视线落在他T恤下摆的线头上,那里有个小破洞,是当年我学缝纫时蹩脚的杰作。没想到他还留着这件衣服。

“还好。”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呢?”

“我也还好。”

谎言在空气中凝结成冰。

我们都知道对方在说谎——他的朋友圈停更在去年冬天,而我微博小号里全是凌晨三点的碎碎念。

楼下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尖锐得刺耳。

一个红色气球飘到我们之间的栏杆上,“啪”地炸裂,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他摸出烟盒,递给我一支。

打火机的火苗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

我吐出的烟雾很快被热浪蒸腾殆尽,就像我们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

他的烟灰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灰色坟冢。

“听说你要结婚了。”他突然说。

我猛地呛住,烟灰烫伤了手指。

那个金融圈的相亲对象,上个月确实在米其林餐厅求了婚。

戒指太紧,勒得我无名指发疼,第二天就退了回去。

“只是传闻。”我掐灭烟,“你呢?”

“分了。”他笑了笑,“她说我梦里总喊别人的名字。”

暮色开始吞噬建筑物的轮廓。

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橘红色的光,像一块慢慢冷却的铁板。

我们默契地看着夕阳下沉,就像当年在足球场等待萤火虫出现时那样。

路灯突然亮起来,惊醒了这场静默的仪式。

他踩灭第七个烟头,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

“我该走了。”他转身时带起一阵热风,吹散了我脚边的烟灰。

“保重。”

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这个背影和记忆中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只是这次他的肩膀垮得更低,像是背负着更多看不见的重量。

我数着他的脚步声——十七步到转角,和当年一样。

在即将消失的瞬间,他突然回头,嘴唇动了动。

风声太大,我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音节,可能是“对不起”,也可能是“记得关窗”。

当他的身影彻底融入夜色,我才发现手里攥着的烟盒已经被捏变形。

铝箔纸上反光的,不知是路灯还是眼泪。

楼下的冰柜又开始运转,发出垂死般的嗡鸣。

回到房间,我打开所有的纸箱。电影票根、情侣手链、写满情书的笔记本,这些年来精心保存的遗物,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得满地纸箱像一个个空荡荡的棺材。

最后我在衣柜深处找到一个铁盒,里面装着那年夏天没送出去的明信片。

背面写着:“等极光出现时,我们就结婚吧。”字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

手机突然震动,是搬家公司的确认短信。

我关上窗,却关不掉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

它们不知疲倦地叫着,仿佛这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真的可以持续到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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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柬是浅蓝色的,烫金的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把它对着光线转了三圈,确认这不是幻觉。

邮戳显示是从三百公里外的小城寄来的,那个我们曾经约定要一起养老的海滨城市。

婚礼前夜,我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摊在床上。

最终选了那条湖蓝色的西装。

化妆时粉底打了三遍才盖住黑眼圈,腮红却怎么都晕不开,像两团僵硬的晚霞。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

礼堂门口的气球拱门飘着珍珠白和雾霾蓝的气球,配色像极了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那片海。

签到簿的封面烫着新人名字,我盯着那个“H&L”的logo看了太久,指尖在烫金字母上摩挲出一道汗渍。

负责收礼金的姑娘笑容甜美:“您是新娘的朋友还是新郎的?”

“是...”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是高中同学。”

礼堂里正在播放《梦中的婚礼》,钢琴声像融化的奶油流淌在空气里。

我选了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正好能看见他西装革履的背影。

当新娘挽着父亲入场时,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新娘很美,头纱上的碎钻在灯光下像落了一场银河。

她经过我身边时,香水味是陌生的橙花调,不像我永远只用鼠尾草海盐。

他们的誓词说得磕磕绊绊,新娘哭花了睫毛膏,他手忙脚乱地掏手帕——那方深蓝色手帕,是我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交换戒指时,我的无名指突然刺痛。

掌声响起时我慢了半拍。

敬酒环节他喝了很多,眼睛亮得像我们初吻那夜的星星。

轮到我这桌时,他的酒杯突然晃了一下,香槟洒在我西裤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对不起。”

他说,声音比那年夏天还要哑。

伴郎笑着打圆场,说新郎见到老同学太激动。

我端起酒杯:“祝你们百年好合。”玻璃相撞的清脆声响中,我听见自己心脏皲裂的声音。

新娘好奇地打量我,说这个蓝色衬的你好俊美。

他盯着酒渍,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切蛋糕时我溜到了露台上。

八月的晚风裹挟着海盐气息,远处灯塔的光柱扫过婚宴大厅的玻璃穹顶。

手机相册自动弹出“三年前的今天”,是我们在大排档吃烧烤的合照,他正把烤茄子上的葱花一颗颗挑出来。

“要走了?”伴娘追出来递给我一份回礼,丝绒盒子里装着镀金书签,刻着婚礼日期。

我道谢时她突然说:“H说你是他最重要的...”话没说完就被里面的欢呼声打断,新人正在扔捧花。

我悄悄从侧门离开时,夜空突然炸开烟花。

蓝的、金的、银的,像极了我们躺在足球场上看过的那些。

后视镜里,最后一朵烟花正好拼成巨大的爱心,照亮了酒店门口“永结同心”的立牌。

车载电台随机播放到《嘉宾》,我关掉导航,任由车子在沿海公路漫无目的地开。

后座放着没送出去的礼物——某年他随口提过的绝版唱片,我花了两年才淘到。

现在它永远会是张未拆封的唱片了,就像我们永远停留在第99页的爱情故事。

在某个能看见灯塔的转弯处,我摇下车窗。

咸涩的海风灌进来,吹散了精心打理的卷发。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他发来的消息:“谢谢你来。”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最终回复了一个系统自带的婚礼emoji,然后拉黑了号码。

晨曦初现时,我拐进了高速公路服务区。

洗手间的镜子里,酒渍已经干涸,变成地图上某个记不住名字的岛屿形状。

我用冷水拍了拍脸,摘下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彩带碎屑。

在加油站买咖啡时,收银台旁的电视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气象主播说今天有四十度高温,是今年最热的夏天。

我推开玻璃门,热浪扑面而来的瞬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少年,也是这样冒着酷暑跑来见我,刘海被汗水浸得透湿。

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我戴上墨镜,把银杏叶书签夹进汽车手册,发动引擎驶向收费站。

后视镜里,服务区的轮廓渐渐融化在热浪中,像被擦除的铅笔痕迹。

收音机里主持人说,接下来播放的是今日婚礼点播排行第一的歌曲。

当《给你们》的前奏响起时,我关掉电台,摇上车窗。

空调出风口飘出车载香薰的味道,是去年他送我的生日礼物,名字叫“夏日终章”。

(我没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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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很久看了很久,在属于我和L的世界

我想可能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L的声音忘记了和L的记忆

又或者我从来没有忘记那怕一刻

我讨厌14这个数字但是L赋予了它意义,也让我不得不永远记得14这个数字。

我站在站台等地铁时,手机日历突然弹出提醒:“L的生日”。

这个我设置了十四年却从未删除的提醒,像一根细小的针,准确无误地刺入记忆的缝隙。

列车进站时刮起一阵风,吹散了站台上我的头发。

我忘记了但记得是雨天,L就是这样扎着头发,拖着14寸的登机箱消失在安检口,箱轮在地面划出的水痕,像一条转瞬即逝的银河。

地铁穿过隧道时,车窗变成漆黑的镜子。

我看见自己眼角新添的细纹,也看见L把蓝色玻璃珠按在我掌心的样子。

“第14颗,”她说,“凑满就回来。”

那些珠子现在仍收在饼干盒里,每颗都用马克笔标着日期,最近一颗的日期是去年冬天。

惨白的光线下,我总错觉看见L蜷缩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像大学时等我下课那样。

上个月整理旧物,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翻出L的涂鸦。

第14页的牛顿头上被她画了天使光环,旁边写着:“如果F=ma,那想念=?”

我当时用铅笔在后面补了“=∞”,现在看已经晕开了,像一滴干涸的泪。

昨晚暴雨,我被雷声惊醒。

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凌晨1:14,天气预报推送:“明日降水概率14%”。

这该死的数字像L留下的暗号,在深夜里突然咬我一口。

我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闻到一章都没换的洗衣液味道——当年和L一起买的限量款,现在连山寨厂家都停产了。

今早便利店,收银员找零时递来四枚硬币。

“刚好十四元。”她说。

我盯着掌心的一元硬币,国徽面朝上的概率是50%,四枚全朝上的概率是6.25%。

这种毫无意义的计算是L教我的消遣,现在成了挥之不去的恶习。

下班时在电梯遇见14楼的新租户。

他按楼层时,我看见他钥匙串上挂着蓝色玻璃珠。

“朋友送的,”他注意到我的视线,“说能保平安。”

我点点头走出电梯,在玻璃门上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原来我一直在用L的眼睛看世界。

回家路上经过新开的甜品店。

冰柜里摆着红豆冰棍,标签上印着“限时14天”。

我买了两支,一支当场吃完,一支任它融化在长椅上。

暮色中,糖浆像十四年前那样黏在指缝里,这次却再没有人会笑着骂我邋遢。

推开门,月光正照在墙上的挂历,今天的日期被红笔圈出——清洁工每周四来打扫,而L离开那天也是周四。

我瘫在沙发上,发现茶几摆着陌生的药盒。说明书上写着:“每日1-4片”。

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开始干呕。

原来连药都逃不开这个数字,像L阴魂不散的玩笑。

(其实不是14一直都是属于我们的幸运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