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肮脏的脸令人作呕,他半边嘴脸极度的歪斜,单薄的脸皮挤出来难看且僵硬的笑容,浑浊的眼白闪出贪婪而又渴望的光。
只不过那欲望带来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
这老人的头颅便掉在了地上。
江淼坐起来,将手从墙缝中伸出去,抓来一把血擦拭着阳魑剑上的血迹。
“你醒了……”
瘦弱的少年倚门出现在视野之中,他怀中抱着一捆黑色的宛若树根样的坚硬枝条,草鞋越过无头尸身,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深色的脚印。
墙角的渗水的土锅正沸腾,成堆的芨芨草蒸煮后缩水,散发出来的味道甚是苦涩。
“我早就劝过他,他不听我的,死了便死了吧!”火伢子仿佛无所谓的样子,江淼注意到他抱着干草的手因为寒冷而变的皲裂,上方的血泡几乎和骨节一般大小,将关节粘黏在一起,连屈伸都十分困难。
他从地坑中取出存放的炭,然后盖上草席,从这草席凹陷的程度来看,储藏的燃料已经不多了。
少年安静的煮着那难看且毫无食欲的野草。
自始至终未曾流露出半分哀伤。
“这里是芨芨村,大华宗的地界,如今管的松些,只要每个月按时缴税,他们不会查你的身份。”
“家里的炭不多了,你就接替阿公的位置,每个月我要吃到足够芨芨草,不然税交不上去,就没有炭用了。”
炭火将尽,黑烟从两个人的中间升起来,像极了人的最后一口气。
火伢子的阿公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江淼的目光从尸体移到了火伢子的脸上,草汤离锅即凉,要在冷冻前赶紧喝掉。
“他不是你真正的阿公,对吗?”
火伢子眼皮子抬起,吹了吹微凉的土碗。
“我的亲人早就死绝了。”
“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真正的亲人?”
“他能够带我挖芨芨草,我能够缴税,我们便暂且住在一起。”
“权且互相利用罢了。”
芨芨村的困苦似乎有些超脱了江淼的想象,窗外黑压压的一片,偶尔能看见零星的炭火带来的光照。
冷不丁地,有争吵推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有四五个人。
然后这争吵在几声惨叫声中湮灭。
安静了一会儿后,是钝刀砍在地板上的巨响。。
砰!
砰!
砰!
风将这声音送至每户的门前,宛若就在耳边,像是死神挨家挨户地登门拜访,饶是面前一向镇定的火伢子也忍不住肩膀颤抖一下。
“太饿了,饿极了就会发生这种事情,若是刚刚你没醒过来,现在应该也在陈瘫子的肚子里。”
“你不饿吗?”
“我也饿……”火伢子道:“但是我要交税,所以不能吃。”
税……
这个东西已经是数次出现了,但江淼将这逼仄的空间看了个遍,唯一算的上是物件的芨芨草已经被火伢子吞进肚子之中。
江淼浅尝了一口,发现其味苦涩,似乎和自己幼年时候喝的糙米薏仁汤有异曲同工之处。
火伢子喝完汤,似乎累极了,倒头便睡下。
不多时响起呼噜。
江淼只能将一些疑惑暂时咽下,太上月华诀运转,不知过了多时,村子里竟然响起了鸡鸣。
“人都死绝了,竟然还有鸡?”
江淼坐了起来,虽然胸口还有些疼痛,但如今已无生命危险。
不出意外的话,旬日便能痊愈。
“那不是鸡,是人,打鸣的人……”
火伢子此刻醒来,他推开厚重的石门,带着江淼从泥坑下爬上去,一道道单薄的身影好似游魂,江淼望着他们大多佝偻着身子,朝着村中央聚集。
那里有一颗浑厚的大树。
这等寒冷的季节下竟然并未枯萎,显得枝繁叶茂的样子。
不过直到走近些,江淼才发现那树上并不是寻常的枝叶。
那是瓮。
狭窄的泥巴烧制成的土瓮,被一个个悬挂在树上。
大多数的瓮都装着白骨,乍看像是特殊的丧葬习俗。
直到在低矮的几根树枝上,江淼望见了活生生的人,嘴中正发出鸡鸣一样的怪叫。
火伢子的面容麻木:“这些都是敢反抗大华宗的村民,他们被削去四肢放在瓮里,喂下一种名为鸡鸣散的药,挂在树上报晓。”
“我听说这里是逐日盟的领地,这大华宗又是从哪里来的?”
江淼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宗门,若是自己没听说过的,应该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
按理来说,这种小门派似乎没有和逐日盟争夺地盘的力量才对。
“大华宗原是依附在玉龙殿的宗门,逐日盟将玉龙殿赶走之后,他们就追随逐日盟了。”
火伢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似乎对这些宗门直接之间的关系颇为熟悉。
芨芨村的所有人都围在这瓮树之下,粗看过去约有几百。
奇特的是,每户人大多按照一大一小或者一老一小的组合,鲜有不同的。
远方忽然闪出两道白光。
两个身影落在人群前方,似是嫌恶一般地望了此地一眼,随后取出几袋炭火,丢在地上。
“月朔交税,交税领炭!”
随着这两名大华宗弟子的喊叫,所有村民竟然瞬间排成了两列。
一列年长,一列年幼。
这树下有不少空瓮。
江淼惊讶的发现第一个上前的少年竟然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伸进瓮中,灌注满了后,方面色苍白的交上去。
和他并行的那人便领到了一袋炭。
如此所有人都在重复这个场景。
直到江淼的手中也多了两袋粗制的麻袋。
大华宗弟子满意地飞走,江淼回头看去,只见火伢子的脸已经苍白如纸。
在回去的路上,江淼发现有一间地窖的门洞开着,隐约间可以望见零碎的骨头和碎肉散落。
“你们在这里,活着还不如死了……”
每个月抽血缴税,换来的税仅仅是为了支撑自己再次缴税罢了。
这样的苟活,似乎还不如抹脖子自尽。
火伢子一路上没有出声,江淼将其送回屋中,又在周围转悠了一圈,顺便采了一些芨芨草。
这些草深埋在雪窝之中,若是这些少年去挖,的确会有不少被活埋的风险。
“北边二十里地山上似乎有一处宫殿,想必就是大华宗驻地。”
“这个芨芨村三面环山,中间土地平坦,似乎还有两道冰封的河床。”
“想来从前也是个富饶的村落。”
江淼推开石门,学着火伢子的样子将芨芨草煮成草汤。
“我的弟弟是大华宗弟子,若是我不缴税,他便要被驱逐出来,接替我。”火伢子此时终于吐露心扉,靠着墙根说道。
火伢子的弟弟每年能够回来一次,在师兄的“保护下”和其他芨芨村出去的弟子一起回来。
事实上,芨芨村的大部分村民都和火伢子情况类似,少部分不同的也都上了树。
“哦?”江淼耐心地将草汤递了过去。
“他们要你们的血有什么用?”
“有人说是炼丹,有人说是炼器,之前有个从大华宗跑回来的说是献祭给妖魔,不过那人疯疯癫癫的,我们也没将他的话作数。”
因为大华宗师兄们的“保护”,即便火伢子弟弟回来的时候,也并没有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渐渐地,芨芨村的人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麻木的生活。
“大华宗的宗主是什么修为?”
修为?
火伢子听见这个问题,看向江淼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变化。
“我对修为之事一窍不通,但我弟弟回来的时候,似乎提到筑基二字。”
只有筑基吗?
江淼微微点了点头。
刚刚那两名桀骜的弟子身上的气息来看,差不多炼气修为,如此说来,宗主是筑基倒也合理。
只不过虽然仅有筑基,但自己还是不要轻易的动手为好。
即便逼不得已,也要尽量不留痕迹。
“或许进入逐日盟,从这个大华宗入手更为合适……”
江淼思忖着,耳边忽然又听见了怪异的声响。
鸡鸣!
“怎么?你们这里的鸡一天叫两次?”江淼将目光望向旁边的少年。
却发现其正看着门口,双目被绝望之色所充斥。
咚咚咚!
猛烈的敲门声响起。
“起来!起来!”
“为庆祝王炎师兄筑基成功,这个月芨芨村每人加租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