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代长篇小说的桂冠:莫言长篇小说研究
- 廖四平
- 14字
- 2025-04-25 18:39:27
第四章 艺术表现:“标新立异”
第一节 语言的标新立异
一 戏谑化。如《红高粱家族》在写及“我奶奶”戴凤莲时这样写道:“她(即戴凤莲——引者注)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1]……《四十一炮》中的“世界上的肉千千万,但有福气被懂肉爱肉的罗小通吃掉的,实在是太少了”[2]……《蛙》中姑姑所说的话:“你们年轻人,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3]“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4]“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5]……这些语句均戏谑化了,而《丰乳肥臀》更是集约化地使用了戏谑化的语句,如对沙月亮、司马库率部(众)袭击日寇的叙写、对司马亭在日寇洗劫村庄后带领手下料理各家丧事的叙写、对司马大牙率领虎狼队对德寇作战的叙写、对孙大姑的五个哑巴孙子的言行举止的叙写、对上官鲁氏带领孩子们去吃腊八粥的情景和在国共内战时逃难途中情景的叙写、对巴比特与上官念弟婚宴场景的叙写、对雪集的叙写、对“土改”时哑巴率领区小队给穷人分送司马亭家的财产以及鲁立人主持的穷人诉苦和批斗棺材铺掌柜黄天福等人的大会场景的叙写、对司马粮和沙枣花为救上官金童而与巫云雨、丁金钩、魏羊角等人搏斗场景的叙写、对阶级教育展场景的叙写、对红卫兵押解着牛鬼蛇神们游街示众之事的描写,对鹦鹉韩与其妻耿莲莲合办“东方鸟类中心”及相关言行举止的叙写、对司马粮在改革开放后回乡投资建设时花天酒地场景的叙写……全都戏谑化了。
二 铺张、芜杂。如《丰乳肥臀》中对“人市”买卖人的场景的叙写、对上官鲁氏带着孩子们在国共内战时逃难途中所见所闻的叙写、对鸟儿韩在日本生活的叙写等;《红树林》开篇一段对林岚在濒临崩溃的状态下冒着暴雨开车回家的叙写,对“鸭子”勾引林岚的叙写;《檀香刑》中对“檀香刑”等刑法的叙写,对“一对羽毛洁白的白鹭”的叙写;《四十一炮》中对罗小通端坐在五通神庙前滔滔不绝、信口开河地讲述他亦真亦幻的故事的叙写……都很铺张、芜杂。
三 大词小用。如《丰乳肥臀》中的“婆婆的头颅在阳光中辉煌地颤抖着”[6],“我们进入家院,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一样。打量了一阵子,便搂抱在一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声恸哭”[7],“司马粮的珍贵的哭声把我们的哭声止住了”[8],“他们的狗兴奋地咆哮着,晃动着庞大的脑袋,把残破的野兔尸体咬住,然后像飞碟一样甩出去”,“我家的院子,成了野兔子的碎尸场”[9]——其中,“辉煌”、“领导”、“珍贵”、“庞大”、“飞碟”、“碎尸场”等便是“大词小用”。
四 褒词(语)贬用、贬词(语)褒用。如《丰乳肥臀》的一些语句——“上官吕氏慢慢地睁开眼睛,像初生婴儿”[10]中的“像初生婴儿”,“上官吕氏的眼睛里突然放射出熠熠的光华”[11]中的“熠熠的光华”,“甬路旁边,躺着一个浑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汇成了汪,像小蛇一样四处爬。血腥味,热烘烘的”[12]中的“热烘烘”,“它们(即乌鸦——引者注)像刚刚洗浴过一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13]中的“刚刚洗浴过一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泪水在她又黑又瘦的脸上流淌,她的双乳在黑袍中剧烈摇晃着,炸开着瑰丽的毛羽,好像两只刚刚交配完的雌鸟”[14]中的“炸开着瑰丽的毛羽”,“路上经常碰到僵尸,人的尸首和牲畜的尸首,偶尔,还能碰到死麻雀,死喜鹊,死野鸡。唯独没有死乌鸦,它们在白雪映衬下羽毛黑得像蓝靛,非常有光泽”[15]中的“它们在白雪映衬下羽毛黑得像蓝靛,非常有光泽”,“除了能较快地背诵课文和较正确地演唱《妇女解放歌》,我几乎再也没什么优点”中的“优点”[16],“母亲的眼泪落在领弟身上……她的脸却是动人的微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美丽的、迷死活人的光彩”[17]中的“美丽的、迷死活人的光彩”等;在《天堂蒜薹之歌》中,被毒打的方四婶的哭声“悠扬极了”……均属“褒词(语)贬用”。
《丰乳肥臀》中的“她把我抱了起来,鸡啄米般地亲吻着我”[18]中的“鸡啄米”,“俺的亲亲疼疼的肉儿疙瘩呀”[19]中的“肉儿疙瘩”,“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鸡鸣般的哽咽声冲出喉咙。她捂住嘴巴,像要跑出去呕吐一样,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20]中的“鸡鸣般的哽咽声冲出喉咙”、“像要跑出去呕吐一样”,“甬路旁边,躺着一个浑身窟窿的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汇成了汪,像小蛇一样四处爬。血腥味,热烘烘的。煤油味,呛鼻子”中的“像小蛇一样四处爬”等,均属“贬词(语)褒用”。
五 运用或化用谣谚、通俗韵语、俗语、俚语。如《红高粱家族》中的“秋风起,天气凉,一群群大雁往南飞”[21],“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22],“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日本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23]“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钩刀子。”[24]“你们呐,小人打小谱,三十二十地挣吧。”[25]“事到临头,草鸡也不行,就是块铁蛋子也要抬出来!”[26]“路边说话,草棵里有人”[27],“困觉”、“乜斜”、“腻歪”、“地瓜”、“苍耳子”、“拤饼”、“高丽棒子”、“身腰”、“眼翅毛”、“女婿”、“婆子”、“大家伙”、“噇”、“拤”等;《丰乳肥臀》中的“胡吣”、“把驴窝住”、“蛐蟮”、“拉呱”、“主贵”、“毛羽”、“身腰”、“女婿”、“大家伙”、“风干”、“趸”、“抽头”、“好使”、“埋汰”、“风光”(热闹、体面)、“裤衩”、“酱红”、“地瓜”、“鱼狗子”、“地排子车”、“苍耳子”、“井拔凉水”、“土坷拉”、“碌碡”、“妈拉个巴子”、“妈个巴子”、“抽头”,“病笃乱投医,有奶便是娘”、“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过时的凤凰不如鸡”、“老牛吃嫩草”、“小董骟骡子——不利不索”、“瘦死的骆驼大如马、丑死的凤凰俊过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等;《红树林》中的“地瓜”、“裤衩”、“风光”、“女婿”、“婆子”、“采珍珠,采珍珠,官家催珠,如狼似虎。采珍珠,采珍珠,一颗珍珠,万滴泪珠。采珍珠,采珍珠,珍珠仙子,赐我珍珠……”、“从广西,到广东,无人不知卢南风”,“动之以亲情,馈之以礼物”等。《十三步》则“可以看作是民间俗语的汇集——经过世世代代农民提炼出的有关法律精神、官民关系、生活哲理、人情世故、民俗民情诸方面的精华,在小说里都可以找到。主人公李玉蝉……能够非常合乎时宜地引用各种俗语”[28];《檀香刑》引入戏文——山东地方戏曲茂腔的唱段,并将其演绎为更具民间特色的猫腔,使其更具生活的质感,同时,又给猫腔赋予更为凄凉悲惨的腔调,以应和作为猫腔集大成者的孙丙最终以悲剧结局的整体气氛;《生死疲劳》大量地运用民谚俚语,“粗话、脏话、荤话、骂人话、调情话穿插其中”[29],不胜枚举……
六 大量地运用了粗俗、下流、龌龊或“刺眼”的词语或话语。如《红高粱家族》中的癫蛤蟆、屎、大便、尿、卵子、血痰、月经、肛门、屁眼、屁股、臀部、狗日的、杂种、狗杂种、你妈的、滚你妈的蛋……《天堂蒜薹之歌》中的猪狗、睾丸、尿渍、薄鸡屎、苍蝇屎、蚕屎、屎、尿、肛门、屁股、子宫、鸡巴、你妈啦个屄……《十三步》中的腋毛、阴毛、月经、肛门、屁眼、阴茎、阴道、屁股、做爱、子宫、精子、卵子、“睡你妈的屁!”……《酒国》中的抢屎吃的狗、野驴、狗屎、臭狗屎、尿臊、肛门、屁眼、屁股、“有糖炒栗子的味道”的屁、“盐碱地”、“肥田粉”、阉、做爱、子宫、鸡巴、卵子、精子、操你妈、狗娘养、王八蛋、狗日的……《食草家族》中的骚狐、屁眼、屁、肛门、阴茎、脓疱疮、屁股、屎、臭狗屎、尿、鸡巴、小杂种、你妈的、狗日的……《丰乳肥臀》中的屎、狗屎、臭狗屎、屁眼、肛门、屁、精子、卵子、鸡巴、臭流氓、下贱货、乳房、屁股、骚狗、老娘、阉、狗日的、去你妈的、滚你妈的蛋、“你以为老娘是娼妓?”……《红树林》中的妓女、鸭子、眼屎、狗屎、臭狗屎、痰、精液、精子、避孕套、阴道、屁眼、肛门、屁股、鸡巴、去你妈的、X你妈、骚情、下贱、真它妈的下贱、下贱东西、太后的屁股也比你们的脸白嫩……《檀香刑》中的稀屎、尿罐、尿壶、屁眼、睾丸、屁股、尿骚、屁臭、鸡巴、睾丸、去你妈的、牛屄、狗日的……《四十一炮》中的精子、卵子、睾丸、阴茎、屁眼、肛门、臭屁、稀屎、狗屎、屁股、骚货、骚气、鸡巴、性交、做爱、滚你妈的、狗日的……《生死疲劳》中的脓、口水、精液、阴茎、肛门、屁眼、屁、屎、猪奶子、睾丸、阴茎、阴道、屁股、卵子、子宫、骚货、鸡巴、性交、做爱、去你妈、滚你妈的蛋……《蛙》中的狗屎、尿、精液、阴道、产道、屁股、鸡巴、卵子、子宫、骚货、做爱……
七 词语超常规的搭配。所谓词语超常规的搭配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指“语词的任意性塔配”——“莫言小说的语言最使我们感到陌生的,是语词的任意性塔配。其中有大量的方言俚语,当代城市的流行熟语,诗词断句,成语乏词,以及生理学、心理学等学科的大量专业术语,混杂在一起,一股脑出现在文本中”[30],如“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31]“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感人的壮举、惨无人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蠢的倒退”[32],“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好马不吃回头草。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立。不蒸(争)馒头争口气,咱们人穷志不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33]……大致地说,“这些任意搭配的语词,大致可以属于两个外在的语言系统。其一,是与全部乡土社会生活传统相关联的北方民间口语;其二,则是与城市文化相关联,浸透着现代人自我意识的当代书面语。”[34]它们包含着“丰富的语义对立、情感矛盾,既酣畅淋漓地表达了作者郁积既久、爱恨交织、悲怆激荡、复杂难辨的深挚感情,又形成一种慷慨悲歌的回荡之气,其间所蕴含的复杂而多层次的价值判断,是美丑相伴历史的诗意概括。”[35]
其二是指“异位修饰”,即用通常来说本是修饰或描写A的词语或语句来修饰或描写B。莫言长篇小说大量地运用了“异位修饰”,如在《红高粱家族》中,“太阳已经把被高粱遮挡着的地平线烧成一片可怜的艳红”[36]——用“可怜”来修饰“艳红”,“他从和尚的肋下拔出剑来,和尚的血温暖可人,柔软光滑,像鸟类的羽毛一样……”[37]——用“温暖可人,柔软光滑,像鸟类的羽毛一样”来修饰和尚的血,“奶奶鲜嫩茂盛,水份充足。”[38]——用“鲜嫩茂盛,水份充足”修饰“奶奶”[39],“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40]——用“简洁”来修饰“头部”,“子弹在低空悠闲地飞翔,贴着任副官乌黑的头发滑过去”[41]——用“悠闲”来修饰子弹的“飞翔”,“奶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42]——用“欢快”来修饰中弹的奶奶的叫声……这些都是“异位修饰”。
在《丰乳肥臀》中,“父子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灯芯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43]——用“漫不经心,偷工减料”来修饰上官父子的孱弱,便是“异位修饰”。又如,“马洛亚牧师静静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明亮的红光照耀在圣母玛利亚粉红色的乳房上和她怀抱着的光腚圣子肉嘟嘟的脸上。因为去年夏季房屋漏雨,这张挂在土墙上的油画留下了一团团焦黄的水渍,圣母和圣子的脸上,都呈现出侏儒般痴呆凶狠的表情”[44]中用“肉嘟嘟”修饰“圣子”的“脸”,“画上画着一些光屁股的小孩,他们都生着肉翅膀,胖得像红皮大地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天使”[45]中用“胖得像红皮大地瓜”修饰“天使”,“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46]中用“乌七八糟”修饰“脸”,“司马库的骑兵中队像一股亮晶晶的旋风刮了过来”[47]中用“亮晶晶”修饰“旋风”,“翻着淫荡的马唇,竖着尖锐的狗耳朵”[48]中用“淫荡”修饰“马唇”,用“尖锐”修饰“狗耳朵”,“一团毛茸茸的白雾滚过来”[49]、“心里萌生着许多毛茸茸的念头”[50]中分别用“毛茸茸”修饰“白雾”、“念头”……都是“异位修饰”。
其他如《十三步》中的“肥肥的臭气从容不迫地洋溢出来……”[51]用“肥肥”来修饰“臭气”,《檀香刑》中的“打了一个鲜红的哈欠”[52]用“鲜红”来修饰“哈欠”等也是“异位修饰”。
八 运用了大量指称色彩的语词。如《红高粱家族》中大量地运用了“红”、“绿”等——红高粱、紫红色影子、暗红色的人、粉红的屁眼儿、枪托儿血红色、紫红圆圈、紫红色藤条、血红的朝阳、红太阳、半边脸红半边脸绿、深红的成熟的面孔、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火石褚红、脸庞鲜红、乌红的托子、皮肤赤红、满脸的红润、红布、脸色通红、火红的狐狸、桃红柳绿、深红色的绸带子、晶莹微红……灰绿色的芦苇、鹅绿色车前草、绿色的星辰、绿浪、绿毡、深绿色、墨绿色、边脸红半边脸绿、红红绿绿、绿油油、灰绿色的潮湿虫、深绿色的光线、葱绿的苍绳、翠绿的鸭羽、暗绿色的汁液、桃红柳绿、绿色缎裤、绿头苍蝇、绿火花、绿高粱、绿色的浪潮、绿荷、绿豆汤、绿色的眼睛、葱绿的大葱、绿草茵茵、翠绿的苍蝇、绿云、青绿的肠子、嫩绿的脑浆、碧绿……“这些概念在文本中的能指意义,一方面与写实的状物有关(如红萝卜、红高粱),沿用着概念的基本内涵;另一方面,也带有极强烈的主观随意性(譬如狗有红、绿、蓝已属稀罕,而太阳也可以是绿的,血也可以是金黄的、蓝色的……而且这些超自然的色彩感觉形式,不仅服务于表现人物特殊内心体验的写实需要,更多的时候,是表现叙事人强烈的主观感情指向”[53]。
九 注重运用修辞及象征手法。莫言长篇小说均大量地运用了修辞手法,如《红高粱家族》运用了比喻、拟人、对比、反讽、通感等,《食草家族》运用了反讽、夸张、通感、比喻等,《丰乳肥臀》运用了排比、通感、拟人、夸张、比喻、通感、矛盾修辞等,《红树林》运用了对比、夸张、比喻等……同时,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都运用了象征。
莫言长篇小说语言的这些“标新立异”使其语言“既有属于写实风格的精雕细琢的描述语言……更多的则是渗透着作家主观意识的非写实的怪异神奇的语言,‘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就是典型的体现莫言风格的词语”[54],产生了很强的陌生化效果,但也产生了一些负面效果,如“随心所欲莫名其妙的词语堆砌与重叠,虽然在游戏的过程中不乏惊世之语和幽默之感,但因通常的虚泛与空洞显得做作而有修辞之匠气。”[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