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从宫墙外望到初识门庭
“到哪儿去找哲学?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为了同她交往,我曾转了很久,去找她的住处。后来,我碰见一些披着小斗篷、蓄着大胡子的人,他们说,他们是从她那里来的。我以为他们知道,便向他们打听……他们不是完全不回答,以免暴露他们的无知,就是指一个又一个的大门。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找到她的住处。”[1]
——琉善(Loukianos,约公元120—180)
一
哲学是什么?这是很多对哲学抱有兴趣的人们为之迷惑的问题,更是每一个学习、研究哲学的人遇到的首要问题。不过,尽管在一个社会中能够系统而深入地进行哲学学习、研究的人很少,但在生活中很多人都形成有自己对哲学的种种印象。
在有些人的印象中,哲学就意味着清贫。在一般人看来,哲学总是离现实生活很远,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不能立竿见影地给人带来功利性的效益。这从大学中哲学专业远不及其他专业招生火爆就可以看出人们的预期。的确,东西方的哲学史似乎也有太多的证据表明:大多数哲学家物质上并不富有,甚至不少人一生潦倒、穷困不堪。
在有些人的印象中,哲学就意味着枯燥。在一般人看来,哲学著作往往是佶屈牙、晦涩难懂的。歌德曾经说“理论是灰色的”。在不少人的印象中,哲学无疑是最灰色的,缺少色彩和温度,是了无生气的抽象理论,哲学家或从事哲学工作的人也往往被想象成不苟言笑、刻板、乏味的人。
在有些人的印象中,哲学就是故弄玄虚。很多人认为哲学就是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绕来绕去把人弄迷糊了,其实很多所谓哲学问题不过是云里雾里、虚张声势。天下本无事,哲人自扰之!哲学家们也承认,“哲学,从其体系的发展来看,不是通俗易懂的;它在自身内部进行的隐秘活动在普通人看来是一种超出常规的、不切实际的行为;就像一个巫师,煞有介事地念着咒语,谁也不懂得他在念叨什么”[2]。
在有些人的印象中,哲学就是政治的附庸。在我们国家,相当长的时间里,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哲学的功能几乎被绑定在为政治意识形态提供解释和辩护。因此,很多人不假思索地认为哲学跟政治没什么区别。在我国目前的国民教育系列中,哲学也被列入思想政治教育的范围,中学从属于《思想政治》,大学(非哲学专业)从属于公共政治课。这也促使很多人形成“哲学就是政治”的刻板印象。
在有些人的印象中,哲学又是高不可攀的。有人认为哲学很神圣、神秘,端坐在精神世界的顶尖,那不是一般人能够涉足的领域,更不是一般人能从事的事业;哲学家也被想象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人”或小众异类。对于哲学和哲学家,一般人只能敬而远之。
当然,在有些人的印象中,哲学其实是很平常的,它就侧身于各类畅销书籍、电视讲坛、精彩段子、名言俚语和影视金句之中,用不着专门地学习,更不用煞有介事地对之进行研究。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说得好:“哲学究竟是什么,以及它有多大价值,这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有些人可能指望它会产生奇异非凡的启示;有些人可能认为它是虚妄不实的幻想,而对之漠然不顾;有些人可能以敬畏的心情崇仰它,把它看作杰出人物的富有意义的劳作;有些人则藐视它,把它看成梦幻者不必要的忧虑;有些人可能持这样的态度:即哲学与一切人都有关,因而在本质上它必定是简单而通俗易懂的;还有一些人认为哲学是令人绝望的玄奥。事实上,就哲学这一名称所包含的内容来说,确有许多范例证明上述所有彼此对立的意见都有其存在的理由。”[3]
但是,这些毕竟都只是对哲学的一些“印象”、“感觉”和“意见”,它们并未揭示出哲学真切、本质的方面,甚至可以说,它们在很大程度上都误解了哲学。
对哲学产生种种误解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哲学对所有的人都是开放的。正如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所说的,除了有人把哲学看得过于神秘之外,也“常有人将哲学这一门学问看得太轻易,他们虽从未致力于哲学,然而他们可以高谈哲学,好像非常内行的样子。他们对于哲学的常识还无充分准备,然而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地,特别当他们为宗教的情绪所鼓动时,走出来讨论哲学,批评哲学。他们承认要知道别的科学,必须先加以专门的研究,而且必须先对该科有专门的知识,方有资格去下判断。人人承认要想制成一双鞋子,必须有鞋匠的技术,虽说每人都有他自己的脚做模型,而且也都有学习制鞋的天赋能力,然而他未经学习,就不敢妄事制作。唯有对于哲学,大家都觉得似乎没有研究、学习和费力从事的必要”[4]。雅斯贝尔斯也指出,“几乎所有的人相信自己对各种哲学问题具有判断能力。他们认为,就对于科学的理解而言,无论是研究,训练还是方法,都是必需的;而对于哲学,人们总是武断地认定自己不必经过任何预先研究就可形成一种观点”[5]。
对哲学的种种误解——很多误解彼此之间又是自相矛盾的——只能依靠对哲学较为真切的了解才能消除。要对哲学有一个较为真切的了解就不能走马观花、宫墙外望,而必须学习哲学,接受一定的哲学训练。对于那些对哲学感兴趣,甚至有志于从事哲学研究的人来说,这一环节就更为必要了。可是,一当我们闯进哲学之门后,又会一筹莫展。因为迎面而来的是哲学源远流长的历史、异彩纷呈的流派、浩如烟海的著作、高深莫测的理论、捉摸不定的术语……有不少人被这种阵势吓住了,只好临阵退缩;更多的人是临渊羡鱼而不知什么是网和如何下网;有些人则胡乱地一头扎进去,陷入重围,不得蹊径,结局往往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所以,对于绝大多数并非哲学天才的人们来说,需要在踌躇于宫墙外望时找到一条登堂入室的有效路径——这也许正是各种哲学入门读物存在的价值和大学《哲学导论》这门课程得以出场的重要原因。
二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我国一些高校的哲学系相继开设《哲学导论》或《哲学概论》、《哲学通论》的课程以作为学生学习哲学的入门课。按照我的理解,就哲学入门课的性质而言,“哲学导论”的称呼更为贴切些。虽然“导论”、“概论”、“通论”都是针对哲学教育中马克思主义哲学、外国哲学、中国哲学的分立状况而言的,具有“超越”和“打通”的冲动。但是,“概论”和“通论”都有居于各门具体哲学课程之上的意蕴。也就是说,其逻辑和知识准备的起点都是以对各门具体哲学有所了解为前提的。这也许是目前很多《哲学概论》、《哲学通论》的教科书学生仍然看不懂、学不会的重要原因[6]。要知道,就大学而言,哲学入门课面对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大一的学生在本质上还是“高中后”。开设这门新课是为了学生能更好地了解哲学,如果结果实际上新增加了一门过于高级的课程,这就是帮了倒忙。对于非大学生的一般哲学爱好者而言,问题就会更严重了。《哲学导论》的应该定位就不同,它的假设前提就是学生对哲学还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而且“导论”没有让学生在这门课中对整个哲学有一个通透了解的抱负,它只是一个导引。就像宾馆门童的工作,负责热情接待进入哲学之门的人,并尽可能介绍一下“宾馆”的“历史由来”、“基本设施”和“服务项目”,目的就是让初学者从宫墙外望到初识门庭。在一定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哲学导论》应该具有广告和指南的作用。
所谓广告作用就是《哲学导论》应该从“高中后”的青年学生的兴趣、欲望和生活实际出发,宣传哲学对于人生,特别是对于青年的重要性。这一点没什么可忌讳的。任何一个学科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都有资格和责任宣传自己,使之广为人知并且后继有人。据说古代西方一位哲学家曾经对一个在交际场合一言不发的人说:“如果你是一个傻瓜,那么你的表现是最聪明的;如果你是一个聪明人,那么你的表现便是最愚蠢的了。”《圣经》更有关于智慧呼叫的启示:“智慧岂不呼叫?聪明岂不发声?他在道旁高处的顶上,在十字路口站立。在城门旁,在城门口,在城门洞,大声说:‘众人哪!我呼叫你们,我向世人发声……因为我要说极美的话;我张嘴要论正直的事。’”(《圣经·箴言》8:1—6)在一个多少有点“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传媒时代,作为智慧之学的哲学应该理直气壮地宣传自己,把自己的优势广而告之。当然,“导论”之“导”并不是“引诱”和“诱导”。“诱”总有处心积虑地诱惑和欺骗的味道,是为堂堂正正的大智慧所不齿。“导论”的广告作用不同于一般世俗广告之处在于:君子引而不诱、导而不欺!
所谓指南作用就是《哲学导论》应该非常简洁地告诉每一个哲学的初学者:哲学有些什么独特的内容,应该怎样结合自己的兴趣进一步进入哲学具体学科、派别、著作的学习。或者说,经过《哲学导论》这门课程的学习,初学者应该获得一张在哲学王国进行漫游、探索的简易“地图”,生成关于哲学世界的基本图景。与一般的地图不同的是,“哲学导论”这张地图不仅要告诉你哪儿有什么景致,告诉你选择哪条路径是经验证明最为便捷的,而且还应该比较准确地告诉你这些景致之间的历史与逻辑的双重关系。在这一点上,“导论”与“概论”有相似之处。但依然要强调的是,“导论”比“概论”的定位更为“谦虚”,它不是高空的俯瞰,而是立足于初学者的实际,手把手地引路。
除开广告和指南的基本作用之外,《哲学导论》还试图渐次朝向如下目的:
一是尽量使学生在进入哲学之门之时就具有广博的视野和对哲学的高层次理解。一方面使学生不囿于某一国别、派别、部门的哲学,以尽量公正的态度面对和探究人类的哲学智慧;另一方面让学生初步学会博采众长而融会贯通,改变以往对哲学的一些误解。
二是提高学生的哲学、人文素养,促进理论思维训练。《哲学导论》从生活、文化中导入,较为广泛地涉及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诸多知识和人类文明的精华,有利于提高学生的综合素养。哲学的求真、反思、批判、创新的品格也必将有利于提高学生的理论修养,促进其思维训练。
三是让学生初步领略哲学的风采与精华,学会度过智慧的人生。也许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罗伯特·所罗门对他的学生说的话同样适合于我们:“当初入大学的学生问及有关生活意义和宇宙性的问题时,回答这些问题的应当是哲学。但许多学生由于没有受过严格思维的训练,却又急于得到一个答案,于是就会诉诸一些廉价的替代品,即那些自我帮助的通俗哲学、舶来的怪异宗教、极端的政治等。……哲学与这些通俗的替代品之间的根本区别是质上的,即思想的性质和理解的彻底性。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借着思想而生活的,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从事哲学与否,而在于是接受一种廉价的、没有挑战性的替代品,还是试图进行真正的思考。”[7]《哲学导论》就是试图引导学生进行“真正的思考”,其最终目的也是最高目的是希望有助于学生化知识为方法、化知识为德性,转识成慧,形成健康、通达的人生态度,逐渐感悟智慧的生存境界。
三
正是基于上述理解,我在自己所执教的大学哲学系开设了《哲学导论》课,也正是在课堂讲义的基础上,我撰写了呈现在大家面前的这本《哲学导论》。
作为大学教师,在教授哲学时每每为先贤大哲们的智慧所震撼,敬畏之情贯穿始终。面对琳琅满目的哲学世界,有时也如初学者一样踌躇不定,不知道如何才能更为有效地切入这个世界。事实上,我对这本《哲学导论》的路径也并非十分满意,还只能看作是一种冒险的尝试。德国哲学家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曾经说:“我并不想教授,而只想引导,只是想指出和描述我所看到的东西。我并不要求别的,只是要求允许我能像每一个以其全部的真诚经历了哲学式生存的命运的人一样,首先对我自己,因此也对别人诚实地讲述。”[8]胡塞尔的这段“教授”可以说是我始终努力坚持的教学座右铭,也是写作本书的基本原则。
胡塞尔的学生、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曾经说:“如果我们想为了更清楚地说明什么是哲学而喋喋不休地总是在谈论哲学,那就会在毫无结果的起步上停滞不前。但是,有一些东西是那些有志于哲学的人所必须知道的。”[9]也许这本《哲学导论》通篇只是“喋喋不休”地说“那些有志于哲学的人所必须知道的”,哲学ABC的东西,真诚地希望有志于哲学的朋友们能借此以初识门庭,而后进一步学习,终能登堂入室,以至有成!
[1] 《琉善哲学文选》,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86页。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9页。
[3] [德]卡尔·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
[4] [德]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2页。
[5] [德]卡尔·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
[6] 与此相关,近年来有一系列西方哲学工作者所编著的“哲学导论(概论)”被译介出版,但无一例外的目中无“我(中国)”的西方中心主义缺陷,决定了它们本质上是“西方哲学导论(概论)”,只能作为我们的参照而非主体。同时,国内出现的诸多“西方哲学导论(概论)”则本质上不过是“西方哲学史导论(概论)”。
[7] [美]罗伯特·所罗门:《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8] [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0页。
[9]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