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汗水混合着九月操场上蒸腾的青草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黏糊糊地贴在詹欣雨的额发上。她喘着粗气,怀里抱着的几本厚重的新教材硌得肋骨生疼,脚步却不敢有丝毫放慢。操场上乌泱泱的人头攒动,主席台方向隐约传来教导主任透过麦克风放大后依旧含混不清的训话开场白。完了,开学典礼,铁定迟到了。

她猫着腰,像只慌不择路的兔子,沿着操场边缘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投下的阴影,拼命往自己班级所在的区域摸去。心跳得又快又响,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主席台传来的声音。目光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搜寻高一(7)班的蓝色班牌。

“这边!欣雨!”

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詹欣雨循声望去,只见靠近篮球架的一片空地上,扎着高马尾的苏晓晓正用力朝她挥手,脸上是憋不住的笑意,旁边几个女生也好奇地转过头来。詹欣雨脸一热,赶紧小跑过去,挤进苏晓晓身边特意给她留出的空位。

“我的天,詹大学霸,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不像你啊!”苏晓晓一边接过她怀里摇摇欲坠的教材帮她减轻负担,一边忍不住调侃,嘴角弯得像只偷腥的猫。

詹欣雨顾不上解释,手忙脚乱地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小声嘟囔:“别提了,教材室排队领书的人山人海……教导主任没点名吧?”

“没呢,刚开场。”苏晓晓努努嘴,示意她看向主席台,“喏,现在轮到学生代表了。啧啧,这届的颜值担当啊。”

詹欣雨这才抬起头,顺着苏晓晓的目光望过去。

主席台中央,麦克风前站着一个人。

九月初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操场上,却仿佛独独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冽柔和的光晕。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校服,白色的衬衫领口规整地翻在外面,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风吹过操场,掀起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也调皮地鼓起他衬衫的一角,像一面小小的、招展的旗。

少年身姿挺拔如白杨,微微垂着眼,看着手中的稿纸,下颌线清晰流畅。他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操场的每一个角落,不是刻意拔高的激昂,而是带着一种介于少年清朗与青年沉稳之间的质地,干净、平稳,像山涧流淌的溪水,不疾不徐地淌过燥热的空气。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一(1)班的路绍宁。很荣幸能代表全体新生,在此发言……”

詹欣雨忘了呼吸。

世界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离。教导主任嗡嗡的后续讲话,周围同学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甚至自己胸腔里那颗刚才还在疯狂擂鼓的心脏,都消失了。只有那个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稳稳地落在她的耳中,敲在心上。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开刚拿到手的硬壳笔记本。崭新的纸张散发着油墨和木头纤维混合的独特气味。她拧开笔帽,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一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想好的关于新学期的计划和各科要点,此刻像是被橡皮擦彻底抹去。

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向上瞟去。

那个身影,立在光里,像一颗骤然闯入她平凡世界的星辰。光芒太盛,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灼伤的眩晕。她甚至能看清他握着稿纸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暖色。

“……新的起点,新的梦想。愿我们都能珍惜韶华,不负青春,在这片知识的沃土上,扎根成长,努力追寻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温和却笃定的力量,在结束语中微微扬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短暂的停顿后,操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最后一丝余音。

詹欣雨也跟着机械地拍手,掌心相击,却感觉不到丝毫热度。她低下头,笔尖终于落在雪白的纸页上,却并非什么课堂要点。

“路绍宁。”她写下这三个字。

笔迹是前所未有的工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蓝。

她顿了顿,又在下面添了一行更小的字,字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星星和月亮其实隔着几万光年。”

停笔的瞬间,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酸楚的清醒。指尖冰凉。

“喂!回神啦!”苏晓晓用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挤眉弄眼,“怎么样?帅裂苍穹吧?听说不仅脸能打,成绩也是顶尖,直接保送进来的。啧啧,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那种人。”

詹欣雨猛地合上笔记本,像是怕被窥探了某种隐秘的心思,脸颊的温度瞬间攀升。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哦…是挺…厉害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岂止是厉害!”苏晓晓来了劲,压着嗓子分享情报,“你看那边,”她悄悄指向主席台侧后方,几个同样穿着校服、气质明显更跳脱的男生聚在一起,“那个穿限量版球鞋、头发剃得特有个性的,陈宇轩,跟路绍宁一个初中的,据说铁哥们。还有那个,”她下巴朝另一个方向抬了抬,是她们隔壁班(6)班的区域,“班长许哲,学霸型男神,以前初中竞赛就老跟路绍宁争第一。这届高一,真是神仙打架!”

詹欣雨顺着她的指点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觉得那些名字和面孔都带着一层耀眼的光环,离她所在的角落无比遥远。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笔记本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踏实。

开学典礼冗长的流程还在继续,校长讲话,教师代表发言,新生宣誓……詹欣雨努力想集中精神,笔记本上终于断断续续地记下了一些关键词:“学风建设”、“德智体美劳”、“三年规划”……然而路绍宁那清朗的声音,衬衫被风吹起的弧度,还有那双低垂着看稿时专注的眼睛,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她的脑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有些烦躁地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光滑的硬壳封面。阳光晒得人发晕,额角又沁出一层薄汗。

“呼…总算结束了!”教导主任宣布解散的话音刚落,苏晓晓就夸张地长舒一口气,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往詹欣雨身上靠,“站得我腿都麻了!走走走,欣雨,陪我去小卖部,渴死了!”

人群瞬间如开闸的洪水,喧哗声浪猛地拔高,裹挟着兴奋、解脱和新奇感,朝着各个方向涌动。詹欣雨被苏晓晓拽着胳膊,身不由己地汇入这股奔向自由的人潮。推搡、笑闹、打招呼的声音充斥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青春荷尔蒙的躁动气息。

她努力稳住身体,目光却像有自己的意志,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主席台的方向。那里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个老师在收拾设备。

那个身影……不见了。

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掏走了一块。她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踩在塑胶跑道上。

“快点啦!”苏晓晓催促着,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通往教学楼的主干道此刻成了拥挤的河道。詹欣雨和苏晓晓逆着回教学楼的人流,艰难地朝位于操场另一头的小卖部“突围”。刚挤过一个拐角,詹欣雨的肩膀猛地被侧面一股大力撞到,重心顿时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怀里抱着的几本新书“哗啦”一声全掉在了地上。一本硬壳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甚至弹跳了一下,滑出去老远。

“哎哟!”撞她的是个抱着篮球、风风火火的高个子男生,他头也没回,只丢下一句含混的“不好意思啊”,就继续和同伴笑闹着跑远了。

“喂!撞了人不会好好道歉啊!”苏晓晓气得跳脚,冲着那男生的背影嚷道。

詹欣雨顾不上肩膀的钝痛,赶紧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书。崭新的封面已经沾上了尘土,扉页甚至被词典的硬角砸得微微卷起。一丝委屈和狼狈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闷头一本本拾起,用袖子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

“同学,你的书。”

一个清冽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微风吹过风铃。

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里,手上拿着那本滑出去最远的《牛津高阶》,递到了她面前。那只手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

詹欣雨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一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极其清淡,却无比清晰地钻入她的鼻腔。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巨大的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轰”地一下涌上了脸颊和耳根,烧得滚烫。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路绍宁就站在她面前,微微弯着腰,保持着递书的姿势。他的身影逆着光,轮廓边缘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唯有那双眼睛,澄澈、专注,正安静地看着她,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距离如此之近,近得詹欣雨能看清他浓密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看清他校服衬衫领口处一丝不苟的扣子,甚至看清他干净的颈侧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脉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周围的喧哗、苏晓晓的抱怨、小卖部方向飘来的烤肠香气……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模糊,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整个世界被压缩、聚焦,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他递过来的那本词典。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忘了伸手去接书,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

路绍宁似乎等了几秒,见她没反应,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那平静如水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他拿着书的手又往前递了半分,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少了一丝温度:“同学?”

“啊!哦!”詹欣雨猛地惊醒,像被针扎了一下。巨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一把抓住了词典的书脊,动作又快又急,生怕慢了一秒那书就会消失似的。

“谢…谢谢!”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被周围的嘈杂瞬间吞没。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胡乱地把那本词典塞进怀里,紧紧抱住,仿佛那是抵御一切的盾牌。

路绍宁似乎微微颔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直起身,目光在她怀里抱得乱七八糟、沾着尘土的书本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即,他转过身,迈开长腿,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很快便汇入流动的人潮,消失不见。

“我的天哪!詹欣雨!是路绍宁!他帮你捡书了!”苏晓晓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激动地抓住詹欣雨的胳膊使劲摇晃,声音拔高了八度,“你看到没有!他跟你说话了!近距离看更帅有没有!那声音!那气质!啊!我要晕了!”

詹欣雨被苏晓晓晃得头晕眼花,怀里的书差点又掉下去。她死死抱着那本词典,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才让她稍稍从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中找回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嗯…看到了。”她低声应着,声音还有些发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路绍宁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涌动的人潮背影。心脏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一下下撞得生疼。

“还去小卖部吗?”苏晓晓依旧沉浸在兴奋中。

詹欣雨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不渴了。我们回教室吧。”她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好好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巨大冲击。

她抱着书,和苏晓晓一起随着人流往教学楼走。阳光依旧炽热,晒得人皮肤发烫。但詹欣雨却觉得,怀里那本被他触碰过的词典,似乎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这个炎热午后的、微凉的触感,烙印在她手臂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回到教室,午休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詹欣雨默默地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坐下,将怀里的一摞书轻轻放在桌角。那本《牛津高阶》被她放在了最上面。

她拿出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上午在操场写下的那句“星星和月亮其实隔着几万光年”还清晰地躺在纸页上。她看着那行字,指尖拂过“路绍宁”三个工整的名字,停顿片刻,然后在那句话的下面,用更轻、更小的笔触,飞快地添了几个字:

“光也会灼伤仰望的眼睛。”

写完,她立刻合上了本子,像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下,教学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微微发烫的左边脸颊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阳光和他目光共同炙烤过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