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母亲 六
淑庄一向极少到邻家串门,就是果林,也只有旺收季节,才能见到她在小屋前的空地上忙着过秤或在屋里忙碌的身影。也许是长期待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怎么下地的缘故,林淑庄和黝黑但结实的农村妇女不同,四十五岁的她,皮肤白皙,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白,白里泛着青,极易让人联想到一年四季淫雨霏霏捂在家里不能出门的日子。
农村妇女劳作一天回家后,填饱了肚子,就扎堆谈东家长论西家短,纾缓劳作一天的劳累。
屋后菜园边的空地上,就成了乡邻的乐园。邻里三两个,磕着瓜子,剥着花生,吃点水果,谈笑风生中说着谁的八卦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张三发现李四同王五的老婆有那么一腿,李良的老婆跟溪北的那个有钱的秃老头关系暧昧……林淑庄从不轻易发表看法,只是矜持地微笑,或起身给客人续续茶水。
林淑庄极少参与谈论各家长短,仿佛与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久而久之,人们也就知道了她的秉性,渐渐不来串门了,只是路过或碰面时淡淡打着招呼。
眼看秋尽冬又到。冬天天气也并不冷,但总是阴雨连绵的日子,屋里飘散着一股久不见阳光的霉味,让人心里也不干爽。丽美两天前就要回婆家,可遇上这种天气,只好一再延迟。
屋里没开灯,丽美看向母亲,光线微弱,她的脸色显得阴暗。一阵沉寂过后,淑庄打着呵欠站起身,走到一个放农具的房间,揿亮灯,打开谷仓,低头查看:“天气再不放晴,这些稻谷不能见见阳光,怕是都要发霉了。”
丽美在隔壁说:“稻谷不种也罢,现在米贱,种得辛苦又不讨好,实在不够吃买些回来。”
“辛苦倒是不会,插秧、施肥、收割都是请了人。”淑庄盖好谷仓,手心里捧着一撮谷粒走进来,用牙齿磕了几粒,走到门口吐掉,抬头望天,“不脆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出太阳。”门外面线般的粘糊糊的细雨依旧落个不停。
“宝宝呢?”淑庄忽地想起好一会没听到外甥的吵吵嚷嚷的声音了。
“刚才我爸带他出去了,可能是上伯父家去吧……”
母女俩便都沉默下来,仿佛缘于一种奇怪的默契。
江河家在前面两三百米远的水泥路边,隔着一块田和三座房子。
许久,淑庄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起身往厨房走:“该做饭了。”
丽美跟在她身后出来:“妈,有空的时候你也该出去走走,透透气,每天只是做三餐,这种生活是单调了。”
淑庄淡淡一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嫌猪臭,淑庄不肯养,孵一窝小鸡,养几只鸭,房前屋后种几垅地,日子寂寥,却也单纯。
两人做着各自的事。丽美熟稔地削着菜花,菜花一朵朵落到脚下的塑料菜筐,大小均匀。
“弟弟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他跟表妹……”
淑庄淘米的手停了一下,又低下头用手挡住电饭锅边沿,缓缓倒掉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您……怎么想的?”
“他们已经分开了,如果没有再在一起,也许不会有所发展。再说,恋爱归恋爱,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哦。”丽美点头,“毕竟是表兄妹,法律禁止近亲结婚……”
“哐当!”
丽美寻着声音扭头看去,淑庄正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锅盖,三分懊恼:“中午也不是没吃饭,倒连个锅盖都拿不动了。”又说,“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腿酸手软的。”
丽美挤出一丝笑,枯涩得像干草:“不然……去看看医生吧。”
淑庄只是叹气:“整天像个犯人一样关在家里,是该出去走走。”
他站在窗前吹口琴,那首小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吹过许多次的《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一到冬天,总是阴雨连绵的日子,雨水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依稀可辨一片水的世界,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湿淋淋的霉味。最可恨的就是这样的梅雨季节,冬天春天一下两季,门都出不了,待在家里又无事可做,人都要跟着发霉了。
“凌晨……”淑庄坐在床沿,折叠一床散乱的衣服,“我看你这段时间一直闷闷不乐,我也不是猜不出你的心思。”
凌晨停止吹口琴,转过身来,背靠着窗站立,一条腿屈起,脚掌抵住白墙,手里握着口琴,神色茫然。
“你们……你和小路的交往,就止于表兄妹吧。”
凌晨皱起眉,把口琴放在嘴里“发发西西发发西西”乱吹一气,全是高音,又是单音,显得异常尖锐。
“明知道没有结果,就该快刀斩乱麻。你自己想想吧。”淑庄又说,“明年你也二十二岁了,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过了年,你就准备相亲,等你成了家,我的责任也就了了。”
凌晨的脸色和天气一样阴郁:“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爸来管最好!”淑庄的声音也显得生硬。她将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里,不再看凌晨,走出门去,刚到楼梯口,猛然听到身后凌晨的房间爆发出一声撞击声。淑庄站住脚,眼里闪现愠怒,顷刻消散,一抹淡淡的哀伤浮起。她深深地吸着气,快步走下楼去。
那把心爱的口琴被他砸在灰白大理石地板上,七零八落,塑料琴格碎开,四散迸射。他蹲下身子,拾起摔坏的琴体和一片塑料,怔怔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