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标题章节

1

窗外梧桐叶飘落,林夏总蜷在旧教学楼转角处的水泥台阶上。蝉鸣撕扯着溽暑,她却安静得像枚被遗忘的标点,唯有纤白指尖在空中划出旁人难懂的符号。

校医说她的耳蜗里沉睡着永远叫不醒的春天。可她的手指分明在诉说无数个盛夏:“四指收拢,拇指轻点“,是拥抱世界的雏形;“掌心朝外缓缓推远“,是放逐忧伤的仪式;最常出现的“双手虚握悬在耳畔“,像在捕捉空气中震颤的细小涟漪。她给每个手势都起了名字,晨露般晶莹的“听风“,暮色般温柔的“候鸟“,可惜能听懂这些名字的人,比深秋枝头的梧桐叶还少。

舞蹈室的镜子总在黄昏时分裂成两重时空。褪色白纱帘在她身后翻涌成浪,细瘦手腕破开凝滞的光尘,那些手势在暮色中生长出新的形态——时而像未开刃的刀锋切开空气,时而如受伤的鹤收敛羽翼。镜中人影与实体间浮动着细碎金箔,恍惚间竟有十二个她同时在虚空书写密文。

瓷白的脸浸在斜照里,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仿佛博物馆里那些未上釉的素胎瓷器。刘海依旧垂落成帘,却遮不住眼尾小痣随表情明灭,像古卷轴里时隐时现的朱砂批注。最动人的是嘴唇,分明从未沾染过声音的釉彩,却在某个抬手的瞬间微微翕动,恍若静默千年的白瓷瓶口,终于等来一缕穿堂风经过时的震颤。

生物课讲到听觉神经那日,她破天荒坐在了窗边。蝉鸣正酣,她将掌心贴在玻璃上,任由声波的震颤顺着夏日滚烫的皮肤,爬进永远寂静的血管。

2

铁皮铅笔盒开合时的咔嗒声总在深夜惊醒林夏——姐姐又在整理她的勋章王国。那些烫金证书在月光下流淌着液态的荣耀,逐渐漫过隔断姐妹俩的蓝印花布帘。林夏的无助躺在枕下,想着自己不过是被领养的孩子,将一切声响过滤成水底晃动的光斑。

母亲把世界裁成两半的姿势像在分解冻硬的年糕。每月第三个黄昏,她趴在粮油店柜台上,用盖过公章的力道将工资袋撕出锯齿状裂口。新钞的油墨味还未散尽,姐姐的奥数集训费已吸走大半养分,剩下皱巴巴的零钱蜷缩成蝉蜕,刚好够买林夏的学习用品。

旧台历背面记着林夏的秘密算法:英语周报回收价每公斤涨了三角,食堂洗碗时长的水疱周期是七天,而撕下三张奖状才能遮住听力图的锐角曲线。当姐姐在晨会上佩戴三道杠接受掌声时,林夏正把辫梢塞进鸭舌帽——小商品市场招临时搬运工的告示,在起雾的镜片上晕成柔软的光晕。

梅雨再度侵袭那面荣誉墙时,最顶端的市三好学生证书突然脱落。林夏看见自己的手语训练档案正从裂缝里探出头,书上潦草的字迹像一丛丛蕨类植物,在潮湿的阴影里悄然生长。她伸手将奖状重新糊好,望着姐姐的奖状,似乎足够塞进第一张工资条的厚度。林夏决定发挥自己的手语特长,减轻家里的负担。

3

画本里的深海突然漫进现实——当她在招聘网站看到“手语教师时薪 200元“的荧光字,那些盘踞在记忆里的发光水母终于有了具体形状。

面试现场的白炽灯刺得助听器发烫。五位应聘者并排而立,林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穿香奈儿套装的播音系女生正用镶钻的指尖比划《再别康桥》,手语教室的镜墙上倒映着六双翻飞的手——其中五双戴着降噪耳机,而她的耳后却是那冰冷的助听器。

“我们更倾向与健全人合作。“负责人摩挲着特斯拉钥匙,目光掠过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毕竟教学需要语言同步输出。“玻璃幕墙外,城市霓虹在雨水中晕成大片水母群,她看见自己的双手正缓缓沉向深海沟壑。

直到地铁末班车碾碎月光,林夏才在储物柜深处翻出母亲留下的发卡。那些银色的光泽突然让她想起,深海鮟鱇鱼正是用自体的光诱捕猎物。次日清晨,特殊教育学校的布告栏上,悄然贴出手语诗《发光体的诞生》,每道笔画都在模拟深海生物摆尾的韵律。

4

地铁广告屏的霓虹在她瞳孔游成水母群时,林夏正数着第二十三块地砖的裂缝。特教机构面试官发来定位——与上次截然相反的城北,地图显示终点站叫“珊瑚礁创业园“。

玻璃门推开刹那,七个助听器同时转向她。孩子们围成的环形鱼缸里,有个戴人工耳蜗的少女突然举起画板:扭曲的荧光涂鸦中,分明游动着《发光体的诞生》里的深海生物。

“他们上周集体罢学。“负责人擦拭着眼镜,“说市残联派来的老师像新闻主播...“话音未落,那个总把助听器摔在地上的唐氏男孩突然趴倒在地,耳朵紧贴她磨边的帆布鞋——林夏这才惊觉自己在无意识打手语,脚背正随手势轻叩地板。

于是她用发卡换了整盒夜光颜料。当其他教师还在投影标准手语图谱时,她的课堂已变成深海剧场:元音是摆尾的盲鳗,辅音是收缩的樽海鞘,而语法化作悬浮的发光浮游生物。家长们举着手机皱眉那天,她让学生们把手按在老式低音炮上,声波震颤顺着骨骼传导入神经末梢——听障儿童第一次“听“到了鲸歌的波长。

结课日暴雨倾盆。林夏抱着退回的教材走向地铁站,夜光颜料在湿发上淌出银河。突然有冰凉的触感贴上手腕,穿香奈儿的女孩竟追到站台,睫毛膏被雨水晕成黑色海藻。她们看着对方在潮湿玻璃上的倒影同时抬手,两双手在列车进站的气流中绽开成发光水母。

当月夜班车碾过碎玻璃时,林夏不知道自己的银色发卡去往何方,也不知自己能否应聘手语老师。在 CBD顶层的鱼缸投影仪里,那片锋利的玻璃将霓虹折射成光谱,恰好笼罩着“残障群体创意沟通培训“的立项书。

5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林夏抱着资料在街道上小跑,油墨香混着潮湿的水汽直往鼻子里钻。印刷店的塑胶封皮在怀里发出细碎声响,她低头确认怀中的手语教材,发梢垂落遮住左耳淡粉色的助听器。

惊雷炸响的瞬间,柏油路面腾起白茫茫的水雾。她本能地往公交站台躲,却见积水已经漫过台阶,连忙退后两步。垂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比划着课堂上学的手势,像在跟看不见的人对话。

尖锐的鸣笛刺破雨幕时,林夏正盯着路面逐渐扩大的水洼。助听器里传来断续的电流声,混着雨点击打伞面的闷响。等她察觉地面震颤,橙黄色的车灯已经近在咫尺。

“危险!“

温热的触感突然裹住她的手腕。天旋地转间,手语教材散落成雪白的蝶,在雨水中洇出深浅不一的蓝。后背撞进某个怀抱,薄荷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刹车声撕开雨帘。货车擦着两人衣角掠过,溅起的水花打湿林夏的长发。她蜷在陌生人怀里,看见对方浅灰色卫衣前襟沾满自己发梢滴落的雨水,像晕开的水墨画。

“你聋了吗?!“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吼声里带着后怕的颤抖。他松开怀抱时,林夏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枚银色素戒,在雨水中泛着冷光。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雨水灌满。指尖悬在半空划出半个圆弧,最终只是蹲下身去捡散落的资料。最新那页“谢谢“的手语示意图正对着积水面——拇指轻触下巴,四指并拢前伸。

慕寒声突然僵在原地。

林夏将资料抱回胸前,抬头时撞进一双映着雨光的眼睛。对方浅褐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在她耳畔停留片刻,喉结动了动却没再说话。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她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仿佛在模仿某个未完成的手势。

直到交警的哨声传来,慕寒声才如梦初醒般退开半步。林夏望着他弯腰捡起自己掉落的笔记本,修长手指抚过封皮上的雨渍。那上面用烫金字体印着“特殊教育专业林夏“。

“对...“他开口时雨势骤急,后半句歉意被雷鸣吞没。林夏接过本子时,对方指尖在她掌心短暂停留,画了个类似半圆的弧度。等她反应过来那是生涩的“对不起“手语,灰色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尽头。

6

当晚,慕寒声早早洗完上了床,但不管换成什么睡姿,都没办法入眠。于是决定出发去美术馆散心。

美术馆穹顶的射灯将影子拉得很长。慕寒声站在自己所画的展区前,银戒反复摩挲着刚从路边书店买的手语教材的边缘。空气里飘浮的丙烯酸气味让他想起某个雨夜,怀里手语教材似乎散开淡淡的苦香。

“你是...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夏穿着雾蓝色连衣裙站在光影交界处,旁边还身着一位酒红色长裙的女子耳畔珍珠折射着琉璃灯的彩晕。她们面前那幅两米高的画布上,暴雨中的街道被解构成色块漩涡,唯有两枚象牙棋子悬浮在画面中央——大象托着星辰,狮子爪间握着彩虹。

林夏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写道:「我叫林夏,兼职手语教师,旁边这位是我的助教,叫梦夏。」

慕寒声连忙应声答道:「我叫慕寒声,是一名画家。」

梦夏瞥见慕寒声手里拿着的手语教材,欣喜地道:「你对手语感兴趣?来参加手语课,给你打八折哦。」

慕寒声又想起那个雨夜,顺势应承了下来。

慕寒声回过神,急忙道:「这边我熟,我带二位转转。」

慕寒声见林夏突然绽开梨涡。五指并拢的右手从自己胸口划出弧线,指尖扫过雾蓝色的连衣裙。一时有些发愣。

梦夏解释道:「那是「好」的手语」。

梦夏拉起林夏就走,慕寒声赶忙上前。

三人的影子在灯光下欲拉欲长。

7

手语室窗台上的绿萝垂落藤蔓,在慕寒声的画布上投下斑驳光影。他蘸取钴蓝色颜料,笔尖悬在亚麻布上方迟迟未落。调色盘里的松节油挥发成透明薄膜,倒映着三天前暴雨中的画面——少女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灰色卫衣上晕开的痕迹。

“第八排穿黑色卫衣的同学。“梦夏助教粉笔敲击黑板的震动让他猛然回神,“能解释下'命运'的手语构成吗?“

慕寒声站起身时碰倒了斗兽棋的木盒,象牙雕成的棋子滚过林夏白色帆布鞋。她弯腰去捡的瞬间,马尾辫扫过他的手背,发间橙花香盖过了松节油的气味。

“右手食指先点胸口,再向外画螺旋...“他比划到一半突然卡住,小指的银戒撞在无名指关节。画室养成的握笔习惯让手指不够灵活,本该舒展的螺旋变成僵硬的直角。

教室里响起零星笑声。林夏将棋子放回桌面时,指尖轻轻划过“大象“棋子的纹路,那是他昨夜用刻刀修改过的——原本的象耳被雕成了手掌形状。

“这个动作应该这样。“梦夏助教平静的说。林夏转身面向众人,米色毛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右手在虚空中画出流畅的银河,左手同时比出星辰的符号,“命运是星轨交错时产生的光。“

慕寒声看着投影仪将她的影子投在墨绿色黑板上,忽然想起暴雨那天她蜷在自己怀里时,睫毛上凝结的雨珠也是这样闪着微光。当他坐下时,发现斗兽棋盒里多了张便签纸,上面画着简笔笑脸和正确的手势分解图。

梅雨季难得放晴的午后,画室走廊尽头的露台成了秘密基地。慕寒声总会在周三下午带着新刻的棋子赴约,林夏的教学笔记里则渐渐填满速写人像。他们用三种语言对话:生涩的手语、棋子碰撞的脆响,以及颜料管挤在调色板上的叹息。

“你总把狮子的鬃毛刻得太卷。“林夏在纸上写道。接着用笔杆轻点棋盘,阳光穿过她比划的指尖,在慕寒声的速写本上落下跳动的光斑。

慕寒声转动刻刀,木屑簌簌落在深蓝校服裤上:“因为那天你的头发就是这样...“他突然噤声,刀尖在狮背上刻出突兀的凹痕。林夏伸手拂开他额前碎发,指尖残留的粉笔灰染白了他泛红的耳尖。

蝉鸣渐起的六月,画室空调外机滴落的水珠在青石砖上凿出小坑。慕寒声在完成第七幅速写时,终于看懂林夏整理资料时反复比划的动作——那是“彩虹“的手语,需要双手从胸口向两侧划出弧线,像要拥抱看不见的光。

8

林夏调整助听器时,慕寒声正在第三跑道做拉伸。老体育馆的塑胶地面蒸腾着暑气,斑驳的梧桐影爬上他后颈,那道淡粉色的旧伤疤在阳光下忽隐忽现。

“你总在第三圈减速。“慕寒声的脚步声与她重叠,薄荷味汗巾的味道混着陈年橡胶气息,“像手语室里下棋思考时的节奏。“林夏握紧矿泉水瓶,冰水顺着指缝滴在七年前烧伤的脚踝上。

他们在弯道处擦肩时,慕寒声的袖口突然卷起,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林夏呼吸一滞——福利院火灾那日,背她冲出火场的少年手腕上,也有这样一根被火舌舔舐过的五色线。

“听说你资助了福利院重建?“林夏用手语道。她在补水区摘下助听器,世界突然安静得像沉在水底。慕寒声拧瓶盖的手顿了顿,铝制瓶身映出他锁骨下的旧伤,形似燃烧的斗兽棋大象。

梧桐叶忽然沙沙作响。林夏看着汗珠从慕寒声的下颌坠向那道旧疤,记忆突然被刺穿——十七年前浓烟滚滚的走廊里,同样滚烫的液体滴在她眼皮上,是背着她的人被钢筋划破颈侧流的血。

“当年救我的人...“她扯开领口露出红绳,末端系着烧变形的锡兵,“是不是往我手里塞了这个?“慕寒声的矿泉水瓶哐当落地,水面晃动着两个扭曲的倒影:一个是如今西装革履的建筑师,一个是浑身焦黑背着她哭喊“小禾别睡“的少年。

蝉鸣突然震耳欲聋。慕寒声颤抖着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狰狞的烫伤从心口蔓至后背,正是当年房梁砸落的印记。他掏出皮夹里泛黄的棋谱,边缘焦痕与林夏珍藏的那张严丝合缝:“你落下的老鼠棋,我保存了二十年。“

斜阳穿过生锈的篮球架,将他们的影子钉在起跑线上。林夏忽然看清慕寒声后颈伤疤的全貌——那是她七岁时在极度惊恐中,用烧红的锡兵无意烙下的“禾“字。

9

荧光海在观众席间起伏时,林夏摸到了座椅扶手的绒布凸起——慕寒声不知何时将盲文歌单缝进了软垫。她指尖抚过细密的点阵,突然发现每段副歌部分都夹杂着手语图示,正是上周他偷偷练习到深夜的那些姿势。

「下一首是你循环过 127次的《听风的人》。」慕寒声的腹语混着薄荷气息拂过她耳畔。舞台大屏忽然切到手语翻译画面,林夏认出那是慕寒声的指法:他总在“思念“这个词上不自觉蜷起小指,像当年教她下棋时摆弄老鼠棋子的习惯。

当钢琴前奏响起,慕寒声忽然解开衬衫袖扣。他小臂内侧贴满膏药,是连日练习手语磨出的水泡。林夏想起火灾后复健期,自己也是这样在深夜对着镜子练习发音,喉间的灼痛化作掌心月牙形的掐痕。

「七岁那天的浓烟里,」慕寒声在间奏时握紧她的手,腕间红绳摩挲着陈年烧伤,「你趴在我背上哼这首歌的调子。」大屏突然播放老旧新闻画面:消防员抱着两个满身焦黑的孩子冲出火场,小一点的那个女孩手里攥着烧变形的锡兵。

荧光棒汇成的银河突然暗下,舞台飘起人工雪。林夏接住一片雪花,发现是印着斗兽棋谱的糯米纸——正是她皮夹里珍藏的那张残局。慕寒声从口袋里掏出锡兵,二十年前的焦痕与此刻掌纹重叠:「当年弄丢的小禾鼠,愿意永远当大象的新娘吗?」

旺材的吠声突然穿透喧嚣。保安追着金毛犬跑到台前,它颈间挂着梧桐木盒,里面躺着枚用棋子熔铸的戒指。林夏在欢呼声中泪眼模糊,瞥见慕寒声锁骨下的旧伤疤——形状与当年少年背她时被钢筋划破的位置分毫不差。

安可曲响起时,慕寒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喉结:「当年背你唱歌时,这里震得发麻。」此刻他的腹语随旋律共振,林夏指尖感受到的频率,与十七岁复健成功那日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完全相同。

10

路灯刚亮起的校道上,林夏还攥着演唱会门票的残角。慕寒声的外套披在她肩头,残留着薄荷香与体温。拐过第三教学楼时,灌木丛里突然传来幼犬虚弱的呜咽。

“是左前爪被捕兽夹伤了。“慕寒声蹲下身,手机电筒照亮边牧幼崽沾满草屑的皮毛。林夏下意识后退半步——那些暗红血迹让她想起福利院火灾后缠着纱布的脚踝。

慕寒声已经脱下棉质衬衫撕成布条:“帮我按住它。“林夏触到小狗颤抖的体温时,记忆突然闪回:七岁那年护工旺材叔叔也是这样跪在焦土里,给烧伤的流浪狗包扎。

“要叫旺材。“她脱口而出,惊觉这是当年救狗叔叔的名字。慕寒声包扎的手顿了顿,月光恰好落在他后颈的旧疤上——与她记忆中旺材叔叔的烧伤位置分毫不差。

11

宠物医院早已打烊。慕寒声抱着狗奔向校门口的 24小时便利店,林夏举着手机导航找兽医院。怀中的幼犬突然舔她手腕,湿润触感与七岁那年旺材叔叔递来的温水杯重叠。

“前面巷子有家动物诊所!“林夏声音发颤。他们踩着积水飞奔,慕寒声的衬衫绷带渗出血迹,在月光下蜿蜒成暗色溪流。她想起演唱会散场时慕寒声说的那句“你是我违背熵增定律的证明“,此刻却觉得他更像当年那个在火场背着她狂奔的少年。

值班兽医检查伤口时,林夏注意到小狗项圈内侧的刻字:2012.3.7。这是福利院火灾的日期。慕寒声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看它眼睛的颜色。“琥珀色瞳孔里浮着星斑,与她在老院长相册里见过的慕寒声叔叔如出一辙。

12

输液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林夏枕着慕寒声的肩膀浅眠,旺材蜷在她膝头发出呼噜声。晨光漫进百叶窗时,她发现慕寒声正用手机查询“边牧养护指南“,屏幕上还开着未发送的邮件草稿:

「张院长,昨日在母校发现疑似慕寒声叔当年救助的犬只后代,项圈日期与火灾日吻合。另,小禾虹膜中的星斑或许与...」

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林夏假装翻身,眼泪悄悄渗进慕寒声肩窝。他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陈旧的棋盒——正是福利院火灾现场挖出的斗兽棋残骸。

林夏推开天台门时,暮色正把慕寒声的白衬衫染成蜜糖色。他脚边的旺材突然窜过来,项圈新挂的铜牌闪着光——刻着「守护者 107」,正是福利院当年收养她的编号。

13

“闭眼。“慕寒声蒙住她眼睛的手掌带着松木香,那是慕寒声叔叔常做的木雕味道。三十三步后睁开眼,梧桐枝桠间垂着十二个牛皮纸盒,每个都用红绳系着褪色棋子在风里轻晃。

“你七岁弄丢的棋子都在这里。“慕寒声解开最矮处的盒子,十二枚陶瓷棋子躺在天鹅绒上,每枚背面刻着月份名称。旺材忽然叼来三月那枚,湿润的鼻尖蹭过林夏腕间红绳——正是她当年被领养的月份。

蛋糕推来时,林夏发现巧克力牌上的斗兽棋残局,正是火灾前夜和旺材叔叔未下完的那盘。慕寒声点燃大象造型蜡烛:“当年救火员在废墟里找到这个。“他掌心躺着一枚烧变形的锡兵,正是她以为永失的童年护身符。

当旺材突然扒开蛋糕盒夹层,掉出泛黄的《手语入门》——扉页有少年慕寒声歪扭的字迹:「等小禾看懂这本书,我就来接她回家。」夜风掀起书页,二十三年前的梧桐叶书签上,泪痕晕开的墨迹显出一个被火焰吞没的“越“字。

天台灯光忽然暗下,十二枚棋子同时亮起微光,在水泥地上投出福利院的星空图。旺材的吠声里,林夏终于读懂慕寒声这些年坚持穿白衬衫的缘由——那夜背她冲出火海的少年,背后烧穿的校服数字正是 107。

14

花火升空的刹那,旺材颈间的铜牌突然折射出虹光。林夏仰头望着天穹,没注意到慕寒声的白衬衫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用当年包扎伤犬的布条重新编织的。

“快看那个老鼠烟花!“梦夏突然碰她手肘。夜空中炸开的金色烟火竟化作手语姿势,连续七组动作在硝烟中拼出完整句子:「第七年的小禾鼠,愿意和大象永远下棋吗?」

人群突然向两侧分开。旺材叼着梧桐木盒踏光而来,项圈上缀满他们这些年救助的流浪猫狗名牌。慕寒声在银河般的灯海中举起双手,腕间红绳系着的铜戒随动作轻晃——正是当年火场残留的老鼠棋子重塑的。

第一枚花火余烬飘落时,他打出最复杂的手语句式:「你是我跨越两个七年找到的听力,是旺材见证的第九百次日升,是斗兽棋里永不失效的例外法则。」夜空应声绽放全城最大的琉璃色烟花,正是林夏虹膜中的星斑图案。

当林夏颤抖着比出「我愿意」的简化手势,藏在旺材项圈里的旧式磁带机突然播放。沙哑的七岁录音穿越二十三年光阴:「救我的哥哥,长大后我要做你的新娘。」那是火灾次日在病床上,她对着旺材叔叔的录音笔说的悄悄话。

最后一道花火坠入河川时,慕寒声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跳动的陶瓷心脏瓣膜上,激光刻着新添的字样:「林小禾的永恒棋局」。旺材突然将前爪搭上他们交叠的手掌,月光下,两人一犬的影子正似一家。

15

暮春的梧桐絮飘进画室时,林夏正对着旺材的空狗窝调颜料。慕寒声轻手轻脚在窗台放下一株蒲公英,绒球里藏着十二颗迷你锡兵——正是她当年火灾时紧攥的那枚等比缩小的复制品。

“汪星来信了。“慕寒声将牛皮纸卷塞进她蘸满群青的笔洗,水波漾开,现出金毛幼犬在草坪追蝴蝶的素描。林夏忽然发现画纸边缘的齿痕,与旺材换牙期啃坏的画册如出一辙。

他们去后山埋狗玩具那日,慕寒声的白衬衫口袋里不断掉落梧桐叶剪影。每片叶脉都拓着旺材不同年龄的爪印,最大那片藏着行小字:“2009.3.7-2023.5.12,见证过 107次日落的守护者“。

深夜画架突然倾倒,林夏开灯看见满地斗兽棋。慕寒声用丙烯在棋子背面绘制旺材的睡姿,大象驮着幼年金毛,老鼠顶着它最爱的姜黄围巾。晨光漫进来时,她发现每枚棋子都立在当年火灾现场的微缩模型里,烧焦的衣柜位置摆着崭新的狗屋。

雨后来到墓前,土堆旁竟冒出株野生向日葵。慕寒声从背包取出浸透薄荷香的画本,泛黄扉页粘着旺材初愈时的绒毛。林夏翻开最新页,水彩绘就的金毛犬正穿越梧桐雨奔向锡兵城堡开满五色线编就的小花。

16

慕寒声不知道为何会爱上那个姑娘,明明那姑娘又聋又哑。但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会很长会很长。

17

很多年后,林夏总是会想起火灾时,慕寒声那一句「傻姑娘」。令人永远无法忘怀,她那时只是个七岁的小姑娘。有了他的存在就变了,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