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再败

次日,天色未明。

南岸援军大营,已是一片肃杀。

江雾笼罩之下,沅水涛涛,

号角鼓点全无,无数军士正沉默将新造木筏推入沅水,纵有些许碰撞杂声,也被流淌沅水淹没。

其余兵士在将校指挥之下,沉默列队,目光复杂望着前方黑沉沉、奔腾向北的沅江,

以及岸边那无数舟船木筏。

这些舟筏密集而不混乱,如同巨大、而笨拙的水虫,堆挤在岸边浅水之处,随着浪涛起伏不定。

钱博全身披挂,按剑立于岸边一块礁石之上,晨风猎猎卷起他背后披风。

浓重江雾之中,他望向对岸刘表军营寨方向,眼神锐利如刀锋,

似乎看到其营盘被自己强攻,切碎。

昨夜那老校尉担忧之声突然在耳边回响,让他又有些隐隐不安,

随即,便被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

他提身一纵,跳下礁石,朝着岸边一艘舟船走去:

“登船!渡江!破敌就在今日!”

“登船!快!”

将校立刻低声对自己下属低喝,声音此起彼伏。

士兵们沉默前行,争先恐后跳上船只木筏。

小船很快被塞满,吃水线逐渐下沉,没入浑浊江水之中。

桨橹入水,军士无声,奋力划动。

木筏也被兵士用以长杆为支,奋力撑向江心。

百船千筏,如同蚁群离巢,缓缓离开南岸,朝着对岸而去。

幸得冬日水枯,纵是沅水丰沛,船筏也能顺利行进在沅水之上。

江雾也为此番突袭提供遮护,此番作战,似乎颇为顺利……

便在过半舟筏已驶过江心,行进最前之船透过浓重江雾,已能隐约看到对岸,

那原本笼罩在沉寂两雾之中的刘盤营地突然鼓噪起来,无数火光骤然亮起,朝着江边狂喊狂冲,欲要刺破这浓重厚雾。

接着便是如同夏日闷雷滚过天际般的嗡鸣,

那声音低沉、密集,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瞬间便压过奔腾沅江怒涛!

“不好!蹶张弩!是蹶张弩!”

船队中有人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喊。

无数粗大裹着燃烧油布的黑色巨影,穿过江雾,携带着嗖嗖啸叫,射向江中船队!

轰!咔嚓!

一艘满载士兵渡船首当其冲,碗口粗巨弩轻易洞穿船板,

如同撕开一张薄纸般,在船身撕裂出一处创口,江水顺着创口迅速涌进船舱。

一些倒霉鬼更是直接被弩箭射穿,掉进江水,

木屑、血肉、被燃烧着弩箭带得四处乱飞,在江面砸出巨大水柱冲天而起!

更多巨弩射在木筏之上,船体在弩箭巨大动能之下,被带得摇摇晃晃,

用树皮绳结捆绑的简陋船体,在带火油布燃烧之下迅速解体,

上面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冰冷江水和灼热火焰吞噬。

断臂残肢混合着船板碎片,在黑沉沉水面上载沉载浮。

第一轮巨弩刚刚落下,对岸那连绵的火光中,又腾起一片更加密集、更加刺耳“嗡嗡”之声!

这一次,是遮天蔽日的箭雨!

成千上万支劲矢,在强弓硬弩推动之下,形成一片恐怖、带着死亡弧度的黑色云墙,瞬间遮蔽天空,将江雾彻底撕得粉碎!

箭矢穿透盾牌、钉入甲胄、射穿皮肉、扎进船板,

沉闷响声,连成一片,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江面之上,惨叫声、落水声、绝望咒骂声、船体破裂哀鸣声,彻底淹沅水江涛!

一艘艘渡船变成了漂浮的刺猬,船体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杆,在湍流中无助地打转、沉没。

木筏上更是人间地狱,士兵在毫无遮蔽之下,如同被收割稻草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下,

不断滚入冰冷江水之中,将黑沉沉江面染红。

幸存兵士蜷缩在同伴尸体之后,以此为盾,躲避着还在倾泻的箭雨,

也顾不得控制舟船,死死抓住不断摇晃筏子边缘,眼神之中尽是惶恐无助,口中嘶喊者意味不明话语。

江水冰冷,落入江中兵士不断挣扎,朝南岸游去。

江水,似乎也流得缓慢了。

“顶住!不许退!给我划!冲过去!”

钱博乘坐船只在船队前面,竟然未被击沉,

在亲兵组成盾墙之下嘶声狂喊,普通疯魔。

一支流矢“夺”地一声,钉在他身侧船板之上,箭羽兀自剧烈颤抖不止。

江面如同沸水般翻腾,他终于注意到那些在箭雨中挣扎、沉没的士兵,

看着那被巨弩撕碎的船只碎片,一股巨大、冰冷无力之感瞬间使他冷静。

完了,完了!

什么出其不意,什么攻其不备!

自己便是那愚蠢赌徒,最后的本钱,亲手送进了对方早已张开的致命罗网!

浓雾不但给了己方遮蔽,同样给了对方遮蔽。

“将军!顶不住了!撤吧!再不撤就全完了!”

陈武浑身浴血,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脸上不知是江水还是泪水。

钱博死死咬着牙冠,牙龈几乎渗出血来。

近在咫尺北岸敌营,那被撕破白雾之中,隐约能看到其阵容严谨,

营寨之中,栅栏厚重,那些敌军弓弩手,还在不断搬送弩箭。

纵使冒死上岸,也断不可能攻入其中。

他无奈闭上双眼,自齿缝之中挤出几字:

“鸣金…收兵…

撤回南岸!”

金钲之声大起,江中船头迅速调转。

残存船只、木筏,如同被猛兽驱赶的羊群,

在密集箭雨之下,拼命掉头,狼狈不堪地朝着南岸溃退。

来时沉默如蚁群,退时嘈杂如惊鸟,

沅水,这条青黑巨蟒,在对岸刘军帮助之下,吞噬无数生命。

败兵如同退潮般涌回南岸,丢盔弃甲,人人带伤,

营寨之中,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连伤兵呻吟痛呼之声都微弱了许多。

钱博站在岸边,失魂落魄,江水冰冷,略带血色,将他战靴浸透。

他目光呆滞,望着对岸那片沉寂敌军营寨,仿佛穿透距离,看到刘磐脸上那抹嘲弄冷笑。

完了,全完了。

渡河失败,损兵折将,锐气尽丧,

自己最后底牌,已经被这场愚蠢强渡彻底耗光,不但临沅危矣,恐其他乡县,也要受此战之累。

便在钱博深陷绝望之时,北岸刘表军营寨,忽然有了动静!

低沉号角声响穿透江风,如同巨兽咆哮。

密集鼓声节奏鲜明……

咚!咚咚!咚咚咚!

身为汉军军将,自是听懂其中含义,这是进攻鼓号……

鼓声沉重敲打在每一个南岸联军兵士心上,使得他们脸色煞白。

此时日上三杆,江雾散尽,

只见北岸沿江一线,旌旗如林,骤然竖起!

无数大小船只自沅水北岸上游,顺着沅水朝南岸驶来,

速度之快,比钱博顶着沅水强渡快多了。

艨艟斗舰居中,轻舟快艇游弋两侧,如同小鱼围绕大鱼,密密麻麻,排列有序,缓缓离开北岸,朝着南岸破浪而来!

“敌…敌袭!

刘表军渡河了!”

南岸瞭望塔上,哨兵境界之声已然变调,打破了营中死寂。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席卷整个南岸大营!

刚刚经历惨败,士兵惊魂未定,

见江面之上,那船队气势汹汹,遮天蔽日,

再看对岸,那军阵如山如林,

南岸援军刚刚压下的恐惧,如同火山般再次爆发!

有人直接丢掉武器,抱头蹲下,发出绝望呜咽。

“列阵!

迎敌!

弓弩手上前!快!”

钱博声音如破钵,嘶吼着拔剑,试图重整溃散军心。

然而,他声音之中隐藏的恐惧,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