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图书租赁

日头西垂,炊烟从茅屋黛瓦间,袅袅升起,水田中青翠的秧苗,舒展腰肢,渐渐隐匿在这暮色中。

尤彦峰从城东而出,穿过几个田垄,到了一处土坡前。

坡上有座荒庙,垣墙坍塌,瓦砾遍地。

沿着依稀可辨的道路进前,隐隐听到院中有狗声嘶鸣。

尤彦峰绕过残垣断壁,正见两个乞儿和一个短衫书生,在勒杀一只黄狗。

那黄狗四肢无力乱蹬,哀鸣渐小,最终没了声息。

短衫书生瞧见尤彦峰过来,脸上一喜,叫嚷道:“老尤,你来得正好,今晚逮到一只野狗,刚巧打牙祭!”

尤彦峰瞠目结舌:“你管这健壮的家犬,叫野狗?”

短衫书生挠头一笑:“我们在野地里抓到它,那不就是野味嘛!”

尤彦峰无言以对,干看着三人剥皮分肉,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乞儿将碎好的肉块,丢进一只大陶罐内,支起火,便熬煮起来。

尤彦峰看着砖块垒起的简易灶台,奇怪道:“里面的柴火不够吧?”

短衫书生眯眼笑着:“无妨,我这就去取!”

破旧的伽蓝殿中,金刚怒目,菩萨垂眉。

短衫书生朝菩萨木偶作揖:“大士慈悲,小子腹中饥饿,无柴烧饭,只好委屈您老人家,舍身救急,勿怪,勿怪!”

言罢,在尤彦峰满眼惊愕之下,短衫书生推倒了木偶,拿瓦砾一通乱砸,可堪烧火的木材便有了。

“你…你…”

尤彦峰吓得说不出话来。

短衫少年捡起几根木块塞到他手中。

“别你…你…个没完,快帮忙烧火去!”

尤彦峰不知所措,愣了许久闭眼道了声罪过,才将木块拿去烧掉。

陶罐里炖煮的狗肉没有多余食材调味,短衫少年只撒把粗盐,那香味就顺着咕嘟声溢了出来。

尤彦峰疯狂吞咽口水,上次吃肉还是过年,馋虫都被勾出来了,对菩萨的不敬,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短衫少年哈哈直乐,捡起几根树枝掰断,一一分给众人。

“老尤别嫌弃,就用这树枝当筷子,咱们直接开吃!”

尤彦峰本就是穷出身,哪里讲究筷子不筷子,拿树枝叉起一块肉,吹了几口,就塞进嘴里。

“太香了!”

尤彦峰眼泪都流了下来。

短衫少年大口吃着香肉,问道:“你这堂堂县学生员,怎么想起来找我?”

尤彦峰这才道:“云衢兄,你我同窗好友,这是哪里话,你才学远在我之上,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短衫少年摆摆手:“世人都以科场论英雄,我没考中秀才,就是不如你,没什么狗屁运气不运气。”

尤彦峰叹声道:“那你也不用栖身荒庙不回乡吧?”

短衫少年道:“我大话都放出去了,结果没考上哪有脸回去,我就一畸零户,无牵无挂,就在县里呆着,等我衣锦还乡!”

“再说,这地方挺好,这两个都是我兄弟!”

两个乞丐,露出黑黄的门牙,嘿嘿一笑。

尤彦峰从怀中摸出一钱银子:“这钱还你。”

短衫少年一愣:“你还背着欠债,还我钱干甚,你也瞧见了,我这时不时还能打个牙祭,不缺钱…”

尤彦峰却硬塞到他手中:

“今日多亏了方案首,他见我被刘氏兄弟讨债,出言相帮,逼着他们将利钱降至三分,后来私下还借了我些银两,说是我为他做过保,他也要帮我,还让我安心读书…”

短衫少年听呆了,还有这种事,直让他心向往之,恨不得身在当场。

“咱余杭少年英才里,方案首当之无愧的第一!真就像戏文里唱得的英雄人物一般,好似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短衫少年感慨连连。

“当初我还吃过他请的状元饼呢,曾戏言,要是中了秀才请他喝酒,谁知我却折戟学宪跟前,嘿~”

尤彦峰亦道:“我能和他同校读书,何其幸哉!”

短衫少年有些嫉妒,只能大口嚼肉,以示不满。

夜已深了,晚上城门紧闭,尤彦峰回不去县学号舍,自然要在荒庙中凑合一晚。

两人躺在草垛上,说着童年趣事,好不快活。

短衫少年忽道:“你下次再来,帮我抄几卷《文章正宗》。”

尤彦峰反问道:“我把书借你几天抄录就是,何必给你抄本,亲笔抄录有益,更能记忆深刻。”

短衫少年苦笑:“我白天要去做工,哪有空闲抄书。”

尤彦峰问道:“还在码头替人代写书信吗?”

短衫少年摇头:“早不干了,如今给文会堂写版,那里挣得更多。”

尤彦峰点点头。

“那我过两日给你送过来。”

“嗯。”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一大早,尤彦峰就跑回县学上自习去了,短衫少年嘴里则衔了根狗尾草,悠哉悠哉,往南市直街文会堂而去。

进了文会堂后院,可以看到已有帮佣匠人在忙忙碌碌。

短衫少年虽然才来文会堂半月有余,但里边的人早就认识个七七八八,一路咧嘴笑着打招呼,很快进到了工房之内。

工房有六间,里面有五位分工雕版的刊刻匠人,还有像短衫少年一样的写版工。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却独对很少过来的方琼大师傅充满好奇。

听说文会堂单独给方大匠找了处院落,里边有几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和他一起刻字,具体刻些什么,帮佣们都说不清楚,总之神神秘秘。

这么多天,短衫少年也只见过方琼一次,还是掌柜亲自陪着来看雕版成样。

让短衫少年惊讶的是,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邹掌柜,在方琼面前客气的倒像个随从,不知道的还以为方琼是东家呢。

正在短衫少年遐想之际,工房内的年轻刻工樊大,拿出油纸包裹的酥饼,递了过来。

“拿去吃吧,还热乎呢。”

短衫少年嘿嘿直笑:“谢谢大哥。”

樊大一愣:“你喊的大哥是哪个大哥?”

短衫少年啃着酥饼,嘴里含糊道:“嗯?”

“算了,”樊大挠挠头,“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短衫少年咧嘴笑着,饼渣掉了一地。

这时邹掌柜风风火火到了院中,对着帮佣们一阵吩咐:“都去库房找书,把我手里开列的书单都找齐,全都搬出来!要快!”

有个帮佣接过书单一瞧,尴尬道:“掌柜,上面的字有些俺不认识。”

邹掌柜夺过书单,瞪了他一眼:“不认字你伸手乱接什么?”

扭头往工房里看了几眼,邹掌柜对短衫少年喊道:“那个谁,卢嘉文是吧?你领着他们去找书,有多少库存都找出来!”

卢嘉文疑惑地接过书单,只见上面林林总总有二十多种书名,除了常见的四书五经,还有理学著作如《性理精义》、《易学启蒙》,以及科举常见书。

“掌柜的,你找这么多少书何用?是要往外地发卖吗?”

邹掌柜没好气道:“我哪知道?东家要书你就只管找去,院外有驴车,找齐了下午送到县学去。”

“啊?”卢嘉文惊掉了下巴,“全送县学?”

邹掌柜急道:“别问那么多,赶紧去办,东家正等着用呢。”

卢嘉文哎了一声,便跟院中的帮佣去往库房找书。

每种书基本上都有一两百套库存,反正有掌柜的吩咐,卢嘉文直接指挥众人,全搬了出去,分类清楚,放满了整整一车。

等过了晌午,卢嘉文驾着驴车,喊上几个人跟着,就往县学而去。

学宫的门子见到来人,也不好奇,只是笑着道:“还真有书送来的?教谕老爷说了,都先放至明伦堂内,且辛苦几位了。”

卢嘉文心道,不愧是县学,连门子都客气有礼,便招呼几人一起搬书。

此时县学还未上课,东西两斋的生员,有些在堂外嬉闹,有些在斋舍读书。

他们看见几个短衫汉正抱着书,往明伦堂内运送,一个个都好奇地指指点点。

尤彦峰听到外面动静,也无心读书,走出斋舍,却正好瞧见打头的卢嘉文。

“云衢?你怎么来县学了?”

卢嘉文嘿声一笑:“正想找你呢,快帮我搬书,还有许多呢。”

尤彦峰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卢嘉文往返去驴车上搬书。

等最后一摞书摆在堂中,两人都累得够呛,不禁喘着粗气,背靠在庭院中的黄连树下休息。

尤彦峰这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卢嘉文撇撇嘴:“上边动动嘴,我们帮佣就得跑断腿,谁知道呢。”

尤彦峰回望堂中堆成小丘的书山,不禁疑惑:“难道是乡绅捐书?这么多书怕是值钱数百两了吧,太阔绰了!”

正在两人闲聊之际,郑教谕和两位训导从堂后转出,满面春风地迎了过来。

卢嘉文顺着方向看去,只见门外走进了个富态的员外,员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方巾襕衫,卓尔不凡,不是方原还是哪个?

卢嘉文呆呆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方原,直到方原也注意到了他。

方原身形一顿,落后了邹员外几步,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朝卢嘉文走了过来。

卢嘉文有些不知所措,赶忙拱手道:“方案首...”

方原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卢嘉文不禁骨头一酥,激动得有些期期艾艾:“没...没什么。”

方原这才转身离开,又往教谕等人而去。

卢嘉文拽着尤彦峰,有些懊恼:“我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郑教谕冲邹员外作揖道:“郑某有失远迎,员外恕罪,恕罪。”

邹员外笑呵呵道:“先生客气,我一乡野闲人,当不得先生如此。”

郑教谕却一脸仰慕道:“员外造福乡里,乐善好施,谁人不敬?就是县尊在此,也要纡尊降贵礼敬员外,何况区区在下。”

邹员外满面红光,忙道:“教谕言重了,言重了。”

郑教谕作势延请:“员外请堂中叙话。”

邹员外却摆手道:“不忙,我来此也是受方贤弟相托,还是先和诸生们说说这些书吧?”

“方贤弟?”

郑教谕循声望去,正见方原拱手一礼。

这辈分是怎么算的?

郑教谕点头道:“也好。”

便吩咐两位训导召集生员至堂下序立。

郑教谕指着“书山”道:“本县贤达郑员外,鉴于书价腾贵,诸生购书不易,愿以低价租赁图书于众生员......”

“租赁图书?”

诸生听后嗡嗡议论,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个租法?

邹员外腆着肚子道:“其实很简单,但凡生员不拘在校在外,都可到学申请租书,每册书按月起租,一个月仅费五文!”

“五文钱?!”

诸生大哗,这比抄书还便宜啊!

有生员忍不住问道:“是不是真的?”

邹员外笑声道:“我虽不是秀才,但也讲究个言出必行,况且书籍我也都存放在县学,你们租借图书,可找训导去办理,我保证文会堂的儒学用书,永远对本县士子敞开租赁!”

“邹员外仁义!”

儒学著说庞杂,圣人大儒的经传多如牛毛。

有很多书,生员们学过一段时间,增长过见识,便无用了。

还有一些大部头书,价格腾贵,若买上一套,那真叫一个肉痛。

可现在好了,生员们可以以租代买,一册书租上一年也不过六十文钱,学完即还,能省下很大一笔钱。

这对家境不好的书生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福音。

一时间众人看向邹员外愈发热切起来。

连卢嘉文都小声嘀咕:“若是如此,老尤你岂不是不用借债也能有许多书读?”

尤彦峰重重地点点头:“此举大善!我等穷苦之辈,将获益无穷,邹员外果真大善人!”

邹员外又道:“具体细则,你们私下可找学官询问,我便不打扰诸生上学,告辞,哈哈。”

邹员外心满意足离开,临走时还冲方原挤了挤眼。

这自然都是方原的主意。

明代图书租赁直到嘉靖年间才出现,这时节还没人搞租赁业务,将图书租给秀才们,方原也算开了先河了。

至于将书放在县学来租赁,方原也是有考量的。

若由文会堂直租,生员少不了要付些押金才行,这就增添了贫困生的负担,得不偿失。

但县学不同,学官有三等簿,可对生员品学进行考评,若由他们代为租书,对生员将有很大威慑力,那便能让生员省下押金,更利于贫寒子弟。

而且每月租赁的钱一部分由县学分配,贴补了学官,可谓一举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