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游论道

小景慧提着战利品--金鱼注水灯,一个劲地在家人面前炫耀,可把方存义羡慕坏了。

“真精巧!让哥哥提一下。”

“不给!”

景慧躲在母亲身后扮鬼脸,直让方存义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

正在一家人玩闹之际,一声问候从方原身后响起。

“敢问~”

方原转身,却见是刚才台上的高大男子,正叉手道:“适才对小兄弟佩服得紧,忍不住过来叨扰一番,勿要怪罪。”

“仁兄客气,”方原回礼道,“足下气度不凡,也让小弟折服,敢问仁兄台甫。”

那男子回道:“在下钱塘县学生员陈洵,字汇之,还未请教兄台名讳。”

方原道:“余杭方原,表字大饶,在下尚属童生,还是后学末进。”

陈洵客气道:“闻道有先后而已,以兄台的才学,进学是早晚的事。”

跟随在陈洵身侧的娇柔少年,扑哧笑出了声:“你们俩莫要互相吹捧,我都要酸掉大牙了。”

方原爽朗一笑:“这位是?”

陈洵忙介绍道:“这是在下的,呃,幼弟陈泠,因族内行十一,都唤陈十一、十一郎。”

方原嘴角含笑,拱手致意,也为两人介绍了家人。

陈泠对小景慧甚是喜爱,忍不住捏了捏小景慧肥嘟嘟的脸蛋。

若是寻常人,小景慧早就气鼓鼓了,可此时,景慧不仅不恼,还与陈泠玩闹亲近,俨然闺中密友。

这让方原心中笃定,陈泠之名不知真假,但她小名绝对叫陈十一娘。

上元之夜,元宵佳节,本就是四处赏乐,有了陈氏兄弟作引导,方家一行人,玩得更是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众人就回转至武林门外的半道红附近。

这一带铁匠铺居多,工匠们手持铁锤,正往烧得彤红的铁锭上敲敲打打,一时火星迸发,在这夜色当中,上下翻飞,宛如细雨,甚是壮观。

大家都忍不住停足观赏。

陈泠与小景慧两人,双眸闪烁,满是惊奇,扬起的嘴角就没合拢过。

一首现代诗不由浮现在方原脑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哈哈哈!

卞之琳的《断章》形容的还真是贴切。

陈泠觉察到方原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徘徊,脸颊微微泛红。

瞥了一眼方原,陈泠没好气道:“小娃子,你多大了。”

方原心道,两世加起来都快五十了,但嘴上自然规矩:“依年齿来算,今年十五了,称得上是大娃娃了。”

陈泠被逗得扑哧一笑,忙用手遮掩,女儿态十足:“哼,那也没多大,我大兄要长你十岁呢。”

这小姑娘竟拿兄长的年龄攀比,还真是有趣。

王氏毕竟是过来人,也瞧出所谓的“十一郎”怕是女儿身,看了看方原,又看了看陈泠,神色古怪。

陈洵忙转移大家视线,指着河岸道:“方家兄嫂、大饶,你们可知,此处唤作半道红,乃是有名的湖墅八景之一,这河道两岸栽满桃树,每遇桃花盛开,姹紫嫣红,如火如荼。”

方家众人闻言,无不心驰神往。

陈洵道:“只是可惜此时未到花期,诸位不能一睹盛况。”

方原却道:“虽无半道春红,可月夜打铁的火星飞舞,也算得一景,可称为半道红雨!”

“哈哈~甚为贴切!”陈洵笑道,“没想到大饶年纪虽小,却是个雅人。”

“半道红雨~”陈泠眼眸一亮,快活道,“呀,单念这名字就极美。”

小景慧也跟着点头,还煞有其事对陈泠道:“我小叔叔可厉害啦。”

陈泠的双眼笑成了月牙,脑后的逍遥巾飘带,随风腾舞:“嗯,你的小叔叔确实厉害。”

方原虽然小了陈洵十岁,可毕竟有两世见识,与陈洵边走边谈,不知不觉便谈到了五经。

陈洵本经是《易经》,方原每每发论,见解独到,令陈洵大为惊叹。

陈洵喜道:“想不到大饶对《易经》也有这般见地!”

此时的《易经》注疏专取程朱传义,既有程子易学的偏重辞理,又有朱子补以象数变占,易义大备。

但问题是,自《五经大全》颁行以来,独取程朱注解,汉唐古注疏完全弃之不用,而考试也以程朱为准,以至于士子囿于教条,经学的发展也停滞不前。

方原毕竟知道历史的发展脉络,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然看得高,望得远,他顿了顿道:“其实朱子注《易》,有意把卦爻辞分为象辞与占辞,不同于程子从义理角度阐发,仅以占辞视之,汇之兄可知为何?”

这个问题陈洵还真没想过:“还请大饶兄解惑。”

方原不紧不慢道:“朱子曾言,程子的《伊川易传》义理精,字数足,无一毫欠缺,只是与本义不相合。《易》本就为卜筮之书,这才其是本义!故朱子注释经文,尽可能还原本义,汇之兄专擅《易经》,当知朱子之释常有‘其占如此’、‘其象如此’诸语,便是如此。”

陈洵低眉思索,确实是这样,当即喜道:“大饶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方原又道:“今之士林谈《易》者驰鹜于辞章义理,而淡忘《易》之卜筮本义,是以囿于阐发义理之窠臼,未能深体朱子之真味。”

陈洵皱眉道:“若是以卜筮为本义,《易》岂不是沦为术数之书?”

方原笑道:“汇之兄的担心不无道理,因此我辈更当深察朱子之用心啊!”

陈洵糊涂了,不论师长还是本朝大儒著说,都没言及过,忙问道:“不知朱子之用心于何处?”

方原伸出两根手指,淡然道:“道义。”

陈洵眼前一亮,隐隐抓住什么,可又茫然不知方向,苦思不得。

方原提点道:“《易》虽主卜筮,然以道义配祸福,则别于他术数之书,所以为经。譬如《履》卦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朱子从爻象、爻位解说,曰:刚中在下,无应于上,故为履道平坦,幽独守贞之象。”

“我等读书人须应朱子《本义》幽人履道之道,幽人乃不得其志而抱道守正之人,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则宠辱不动于心,心境平和波澜不惊,故为履道坦坦。”

吉凶与道义就这般自然而然的联系了起来。

陈洵顿觉灵台清澈,似在迷雾中有了方向,立即执礼拜谢道:“大饶大才,某受教,请受一拜!”

方原忙避身道:“与汇之兄探讨学问而已,当不得如此大礼。”

陈洵摇头道:“我曾在龙井山结庐守孝,读书三年,自负有所得,没成想终究是井底之蛙,大饶且莫避让,今日听你一席话,茅塞顿开,经学一道我将更上一层楼,不可不拜!”

陈泠扑闪着大眼,大兄学富五车,今日却如此拜服方原,岂不是说方原学问要远在大兄之上?

一时间陈泠对面前的方原,充满了好奇。

既才思敏捷善解谜题,又学问了得,深受大兄敬佩,嗯,对了还会吹笛,精通音律,真像话本里的奇男子一般,就不知道骑射本领是不是也一样厉害。

思绪发散间,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陈泠的脸颊又蓦地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