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风声鹤唳

南京的初春乍暖还寒。受前几日冷空气的影响,天空不再晴朗,一切看上去都灰蒙蒙的,诺大一座南京城仿佛是位伤心的女孩,眉头微皱就会落下泪来。

马德阳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西装,嘴里含着烟斗,双手插在裤袋内,悠哉游哉地穿过一条古朴的胡同,走到车水马龙的马路边,漫不经心地等着黄包车路过。一转眼,七八年的光阴就这样悄然从自己的手指缝里漏走了,马德阳默默感慨着,没想到八年后他再次回到南京,居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国民政府中的一个颇有分量的要员。

他和陈娟从广州跟随北伐军一路北上,先后攻克了众多南方城市。1927年1月3日,北伐军强行进入英国在汉口的租界,和英国的海军陆战队交火;1月6日,北伐军再次强行进入在九江的英国租界。汉口和九江的租界重新回到中国人手里,极大地鼓舞了北伐军的士气,蒋介石下令大部队继续向长江下游的南京挺进,决定将这座古老的城池定为国民政府的首都,于是马德阳和一批国民政府的拥护者,在大军尚未进入南京城前,就先期潜入南京,准备响应北伐军的军事行动。

回到南京后,马德阳夫妇一直租住在韩家巷的一幢普通的旧式庭院里,这几天他一直忙着拜访故友旧交,试图劝说他们出山替即将成立的新国民政府效命。晚上吃过饭后,他习以为常地叫上黄包车出门,穿过大半个南京城,一直往秦淮河畔驶去。此时的南京城还处于北洋军阀直鲁系张宗昌的统治下,马德阳尚不敢公开活动,所以总是选择在黄昏后出门,这和他谨小慎微的性格不无关系。

马德阳坐在黄包车里,探出脑袋一路观赏着夜色笼罩下的南京的街角,心中却颇有不快。路边是一条香樟撑起的长廊,没有梧桐的遮天蔽日,没有樱花的灿若烟霞,但它青葱撩人,给人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感。他无瑕欣赏这些美景,静静坐在车内闷声不响地抽着烟斗,心底那股不痛快变得越来越重,仿佛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让他透不过气来。北伐军就要打过南京来了,他纳闷自己为什么总是没来由的惆怅,这和之前跟随北伐部队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时斗志昂扬的心态完全不协调,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在担心些什么,但那种隐忧就是无时不刻不在攫着他的心,令他感到惶然不安。北伐军在汉口和九江强行收复英租界后,引起了英国及外国列强的不满。因为北伐军来势汹汹,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的国力大大衰退,只好默认中国军队武力收回汉口和九江租界的事实,但心底对北伐军却是极度仇视,所以就在北伐军继续向长江下游挺进时,英国从中作梗,联合美、法、意、日等国增兵上海并调集军舰去南京江面进行威胁,企图阻止国民革命的发展。

然而,无论城外的局势如何,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果然名不虚传。沿河两岸住着的歌女们依旧夜夜笙歌,极尽奢华地生活着。马德阳从黄包车上下来,习惯性地朝四周打量,然后才沿着墙角,低着头,慢慢朝一条深巷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远处,从河上传来悠悠琴声、幽幽笛声,点点星火将一条如花似锦的秦淮河装点得有如人间天堂。马德阳默默抬起头,把拿在手里的烟斗继续放到嘴边猛吸了一口,这种日子他不是没过过,以前在虎镇时他几乎天天过的都是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他喜欢悠哉游哉地过日子,但并不向住那种远去了的灯红酒绿。现在,他和陈娟,还有他们的宝贝儿子虎虎正过着神仙般美好的生活,过去那些荒唐的事情已经离他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突然迎面撞见了一片逼人的翠绿,他顿时愣住了。这绿色是那么鲜嫩耀眼,在阴霾的天空下、灰色的巷道和远处的人群间铺撒开鲜活的色彩,此时的单色也早已胜过了任何繁花盛开的绚烂,一切都宛若虎镇那条古色古香胡同的伸展和延续。马德阳穿入那片翠绿,映入眼帘的是灰白的画布上由老叶的深绿和新叶的嫩绿涂抹的层次。他想起了虎镇,想起了座落在幽深胡同尽头的马家大院,想起了马家大院后那片碧绿灵秀的荷塘。

九年了,他离开虎镇和马家大院整整九个年头,他非常惦念那个家,然而即使在陈娟面前,他也没有过多地提及起有关虎镇的家庭和生活在那座古老大宅里的人们,尽管那里有他白发苍苍的母亲,还有他美丽动人的女儿。

南京的三月天,通常都是干爽宜人的好气候,晚风略显寒意,和从前并没两样。初春的太阳把泥土晒成干灰色,现在是傍晚时分,石青色的墙壁与屋上的瓦片在微柔的光线下,和灰暗的地面融合为一体,迅速笼罩的夜色将远方的棱线吞蚀得更加模糊。顺着那么葱翠的绿色走到巷子的尽头,四周便变得一片死寂,远处秦淮河上的几盏街灯尚未启亮,几只乌鸦在附近树枝上呱呱嘎叫打破沉静,如果仔细倾听,可以听到一座即将入梦的城市发出微弱、幽远且和谐的声音。

马德阳抬起手臂,轻轻叩响了刚刚重新刷过的光洁油的黑漆门。门内没有回应,可门外却没有上锁,马德阳正在纳闷,忽然从巷口走进来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很客气地跟他说话。附近的气氛死寂而又恐怖,冰凉的夜风扑打在他的面颊上,让他感到一股刺骨的疼痛,仿佛一切死寂以及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一下子都在他身边漾开,让他来不及思考,却又迅速领会了其中的含义。警察问了他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从容走开了,他继续抬手叩击着油漆大门,里面依然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他知道房主人是他八年前在南洋认识的一个进步人士,当年他还在国外就曾竭力推动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也算是坚定支持国民党的一分子了。当年他和这位进步人士相处得极好,他之所以能学会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语也是受了他的薰陶和鼓舞。但在来找他之前,他却听说这位进步人士和旧军阀孙传芳的私交极好,难道他并不拥护国民军的北伐才刻意不肯见他?

马德阳倚在门外的石头墙壁上抽完旱烟,这才拖着疲惫地脚步失望地走出了冷寂的深巷。他在暮色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没有叫黄包车,只是沿着秦淮河畔默默地走了回去。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陈娟坐在屋子里等他,虎虎已经睡了。陈娟给他准备了洗脸水、洗脚水,侍候着他擦了脸、洗了脚,叫他进屋睡觉。马德阳盯着妻子白净柔和的脸叹了口气,低着头,默默朝卧室里踱了过去。

“傍晚你出去了后,许先生来找过你。”陈娟跟着他走进卧室,弯腰替睡在床里的儿子掖紧被角,瞟着马德阳说:“大部队马上就要打进南京城了,他让我们做好迎接军队入城的准备。”

“许先生不知道英、美、法、意、日本等国的军舰都已经调集到南京城外的江面上来了吗?”马德阳叹着气,“看来一场恶战势不可免,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这些洋鬼子就非得插手不可!”

“北洋政府跟洋人勾结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洋人从北洋政府手里获得了多少好处,沾了我们中国多少便宜,每个中国人心里都有数,他们就是怕国民革命军进了城没他们的好,所以自然不情愿看到国民军取胜。”

马德阳点着头,“许先生没说革命军什么时候会攻城吗?”

“说了,就在这个月的二十四号。”

“那没多少日子了。”马德阳眼睛里露出惊喜的神色,“可惜我今天去找罗先生,却吃了个闭门羹。门明明是从里面关上的,我敲了半天,就是没人出来给开门。你说,罗先生是不是反对国民革命军北伐?”

“怎么会?罗先生不是一直鲜明地支持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事业吗?”

“那他为什么避而不见?前天我就派人给他送过贴子说要去拜访他了。他这是故意躲着我。”

陈娟沉思着:“也许他不愿意掺合到这件事里来。你知道,罗先生一向不喜欢蒋介石的。支持孙先生的革命事业,并不一定就要支持蒋介石。”

“那也不一定。这年头人心随时会变,没准罗先生真的跟孙传芳扯上什么关系了呢。”

“睡觉吧,别瞎猜了。”陈娟轻轻往床边推着马德阳,“反正革命军就要攻进南京城来了,我们还是打起精神准备好迎接他们进城吧。”

马德阳不置可否,脱了衣服,弯下腰在儿子额头上亲了一口,随即爬上床钻进被窝里。然而他却睡不着,秦淮河畔那条深巷里的一片翠绿,早已把他的思绪牵引回令他魂牵梦绕的虎镇和马家大院。天芙,该有十四岁了吧。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在女儿最需要父爱的时候毅然抛下她远走高飞。他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已经记不起他这个父亲长什么模样,但他明白女儿一定对他深恶痛绝。是的,他自己都无法原谅年轻时犯下的罪孽,又怎有希冀女儿会原谅他?

1927年3月末。由程潜指挥的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和第二军顺江而下,开始进攻南京。参加北伐战争的国民革命军中央军所属的江右军部队抵达南京城外,士兵们齐整划一地列队守候在城门外,等待着将军的指令,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地挎枪直立。

知道南京势不可守,北洋政府下令撤出南京。下关江边,张宗昌指挥的北洋政府直鲁军从南京城里仓惶出逃,大队的人马不成列队地涌向下关江边码头。烟波浩淼的江面上停泊着几艘大船。两三个后来的小兵忽匆匆从人群中奋力挤上前,把前面的几个等待上船的小兵挤落水中。耳后传来隆隆的枪声。溃逃的北洋军个个神色慌张,乱成一窝粥。没有来得及退出南京城的北洋军直鲁系溃兵在城内进行抢劫活动。一个打扮绅士的外国男人迎面向溃兵们走来,还没来得及回避,就被满脸蛮横的两个溃兵挡住去路。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做什么?”被直鲁系溃兵挡住的英国男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质问着对面的中国军人。

“你说要什么?”一个溃兵扬起脖子,盯着英国男人坏坏笑着。

英国男人紧张地盯着溃兵,下意识用手捂住口袋,嘴里却强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是英国人!”

“英国人算个什么!”另一个溃兵举着枪逼近英国男人,恶狠狠地说:“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掏出来!”

英国男人指着两个溃兵直叫唤:“我是英国人,你们不能这样!你们目无王法!”

“王法?什么是王法?”先前那个溃兵不屑地瞪着他,“快点,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通通拿出来!”

另一个溃兵歪着脖子望着第一个溃兵,不耐烦地说:“还跟他废什么话?抢了!”话音刚落,立即动手在英国男人身上到处搜摸着。

英国男人大声抗议着,却无法阻止北洋军人的暴行。这时,路边又走来另外几名抢劫的溃兵,他们一起把英国男人拖到胡同口,脱衣服的脱衣服,抢东西的抢东西,不一会就把英国男人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抢了个精光。

南京城已经变成一座没有秩序的人间地狱。刚刚抢了英国男人的几个溃兵立即涌向路边已经人去屋空的外侨住宅,随即就听到屋里传出来砸东西和溃兵们为了争夺物件互相争执的声音。路的另一边,被抢劫了的英国男人冻得浑身瑟缩地抱着胸仓惶向前走去。

3月24日晨,国民革命军江右军部队列队向南京城洞开的城门挺进。在击溃敌军几十万人马之后,国民革命军顺利攻占南京,南京街头乱成一锅粥,到处可以看到直鲁系来不及撤退的溃军,抢夺贫民和外国侨民的身影。在溃兵的带领下,南京城内突然爆发大规模的抢劫外国人的排外风潮,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下午。南京城内的外国领事馆遭到抢劫。

下关的外国领事馆遭到抢劫;教堂遭到抢劫;学校遭到抢劫;商社遭到抢劫;医院遭到抢劫;外侨住宅均遭到侵犯和抢劫。

金陵大学校门口,副校长美国人文怀恩仰面倒在血泊中。

日本领事馆内,正在生病卧床的日本领事森冈正平也遭到枪击。

南京城法国领事馆内,马德阳正用流利的英语和法国领事交涉着:“我们的部队已经攻下南京城了,如果有战犯藏匿在领事馆中,还请领事大人把他们转交给我们处置。”

“没有。绝对没有!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法国领事信誓旦旦地向马德阳保证。

“那就好。”马德阳盯着法国领事微微笑着,随即转身走向门外,领事馆外是列队等候的国民党江右军部队一支。马德阳朝他们挥了挥手,慢慢走向队首,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低声交流着。军官正是带领国民革命军进攻南京的江右军总司令程潜的副官,副官转过身朝身后的军队挥挥手,一齐沿着梧桐掩映的街道朝前进发。马德阳和国民革命军开始一起在街头制止军人和群众的疯狂抢劫行为。

与此同时,被围困在下关一座小山上的美国领事戴维斯,向停泊在长江上的英国和美国军舰发出开火援救的信号。为了报复中国军人对各国侨民的抢劫,英、美军舰接到戴维斯的求救信号,开始炮轰南京。

马德阳因为精通英语,被派去同英国人交涉。晚风习习的下关江边,马德阳和红十字会负责人站在英国军舰船头,紧张地和舰兵头目交流着什么。英国军舰和旁边的美国军舰,仍然对着南京城内猛烈开炮。英国舰兵头目极其傲慢地盯前来交涉的马德阳趾高气扬地说:“你们的部队杀了我们国家的侨胞,我们一定要为我们的国民讨回公道!”

马德阳带着歉意的神色说:“对不起!我代表党国对南京城出现的骚乱对所有遇难的国外民众以及他们的国家道歉。这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你们也知道,骚乱是由北洋军的溃兵引起的。”

美国舰兵头目无礼地瞪着他咆哮:“那我们国家民众受到的损失怎么办?你们国民党负责赔偿吗?”

马德阳抽着纸烟,目光深窈地瞟着美国舰兵:“当然。党国对此次骚乱事件已经高度重视。稍后我们一定会各国一个合理的交待。不过,还请诸位不要再和我们国民党党国为难……可不可以……”

马德阳伸手掸了掸烟灰,回头望着继续向岸边开炮的炮兵们。他瞧不起这些英美大兵,甚至从心底里厌恶他们,如果不是党国派来前来交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站在这些傲慢不讲理的外国人面前跟他们谈条件的。他漫不经心地踱到栏杆边,朝江边意味深长地眺望着,江那边是他的同胞们,已经有两千多中国无辜的平民丧身在炮灰之中,如果英美的炮击还不停止,将会有更多的中国人丢掉性命,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在调整着情绪,想用一种自己心理可能性接受的方式继续跟外国人谈判,而在他身后,红十字会的负责人仍然在和英、美两国舰兵的头目认真地交流着。

马德阳最终转过身来,缓缓走到英国舰兵头目面前。他一改刚才略显傲慢不羁的态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正要开口说话,却看一英、美两国舰兵头目望着红十字会的代表,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笑。马德阳一脸不解地盯着他们,还没等他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英国舰兵头目便转身盯着开炮的炮兵,大声且坚决地叫嚷着:“STOP!STOP!”

红十字会负责人伸手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一层冷汗,面向马德阳解释说:“马先生,英、美两国已经同意停火。不过,他们要求马先生代表国民党和他们共同签订此次骚乱的赔偿事项。”

“什么条件?”

红十字会负责人立即附在马德阳耳畔耳语着:“现在也只有这样了,要保证国民革命军顺利接管南京城,继续挥师北伐,我们只能按照他们提出的赔偿条件进行赔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息事宁人。马先生,这场仗再也不能打下去了,已经死了两千多平民,万一……”

马德阳当然知道不能和英美的军舰硬碰硬。可他还是不甘心向英美等国的洋鬼子低头,“可我们也不能什么条件都答应他们啊,他们的人也不是我们国民革命军抢杀的啊!”

“他们现在可不跟我们讲这些道理。革命军进入南京后,张昌宗手下来不及撤退的的直鲁系军队就对外国领事馆、教堂、商社进行了武装袭击,打死英美法意等国六人,打伤的更是不计其数,鬼子们现在都叫嚣说义和团又来了,这个时候要再惹恼他们,恐怕只能引起更大的冲突。”

马德阳无奈地点点头,“那就签吧。”脸上露出烦躁的表情。他没想到洋鬼子们拿到了承诺给他们的好处后就立即停了火,不过这样也很好,拿钱消灾,至少对正把北伐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国民革命军来说是一个大大的好事。没有了外国人在南京城外的叫嚣,国民党就可以在南京城里休养生息,继续北上了。国民革命军在进占南京城的这一战役上来说,已然获得了最大的胜利,那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国民党到底能不能领导中国人民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马德阳脑海中。不过他坚信,国民党要比腐败的北洋政府强得多了,这样想着,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南京事变”最终还是烟消云散,历经政变的南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在国民革命军进占南京的前夕,马德阳为预防不测,早已将陈娟和虎虎送回了陈娟在苏州的娘家。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全新的南京国民政府在蒋介石的领导下火热开张,马德阳一直在南京城忙碌着各项机构成立前的繁琐工作,一直抽不出时间去苏州接陈娟母子回来,陈娟也乐得在苏州享受秀美的庭园风光,有点乐不思蜀的意思。

给予六月的南京火炉的称呼果然非常贴切,城里老百姓的衣裳都由厚厚的棉袄换成了单薄的丝绸小褂,马德阳也不例外,身着一件青绸小褂,顶着烈日焦急地站在韩家巷巷口等待着什么。陈娟拍电报到南京说今天要带着虎虎回来,并说好让他不要去火车站接她。马德阳知道妻子有些小性格,只好一直守在巷口等着他们回来。不一会,就看到一辆盖着油布的黄包车从远处慢慢向韩家巷巷口驶来,在马德阳身边停住。打扮入时的陈娟一身素色旗袍,烫着齐耳的卷发,轻轻从黄包车上下来。马德阳连忙上前抱起车上坐着的四岁的儿子虎虎。黄包车车夫帮着他把车上的行李箱拎了下来。

马德阳拎着箱子放到并不大的屋子中,忙不迭地端出凉白开递到陈娟和虎虎手里。陈娟四处打量着,忽然撇了撇嘴唇盯着丈夫轻轻埋怨说:“我才走了几个月,这就乱成这个样子了?”边说边蹲下身子收拾起来。

马德阳陪着笑脸:“家里没个女人还是不行的。你先歇着,我来收拾吧。”边说边扶起陈娟,抢着去收拾凌乱不堪的屋子,“这屋子太小了,等我有了更好的差事,手头宽裕了,再给你们娘俩换一个大的房子。”

陈娟抿着嘴笑着:“有个地住着就不错了。”

马德阳抬头瞟着她说:“我向你保证过的,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陈娟一脸微笑地瞥着他:“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和虎虎就心满意足了。”边说边继续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屋子,“你也太不讲究了,这屋子哪像人住的地方?要是来了外人,还不知道在心里怎么嘀咕你呢。”

“你们不在家,我这里也没人来。”马德阳站起身,瞟着陈娟嬉皮笑脸地说:“除了许先生,他那个人,比我还邋遢,就更不用说了。”

“你们男人啊!”陈娟叹着气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心翼翼地端起青花茶碗呷一口茶,瞟着身边的虎虎,在茶碗上面吹了吹,又把茶碗递到虎虎嘴边,“来,口干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马德阳又连忙走进里屋收拾起来,不一会就站到门口望着陈娟,伸手指着房间里面,示意陈娟过来看。“有什么好看的,肯定乱得不行了。”陈娟呵呵笑着,可还是站起身,慢慢踱进了房间。

“你看,我在里面隔了一小间,以后虎虎就可以在里面那间小房间里睡觉了。”马德阳欣喜异常地说:“门开在外边,他可以从外边的门进自己的小屋了。”一边说,一边拉着陈娟转到隔开的小间门口,拽着她走了进去。“以后我们就住在外间,虎虎自己一个人住这间屋。”

陈娟睃一眼里间的陈设,忽然若有所思地说:“要是把天芙接过来,这屋子就显得小了。”

马德阳瞟着妻子的脸嘿然一笑,“凑合着也能住。里面搁两张小床还是足够了的。”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马小虎喝完水,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身后,探着脑袋望着里屋。虎虎有些不解地瞪大眼睛盯着马德阳问:“爸爸,这就是我的新房间吗?”

马德阳点点头说:“嗯。以后姐姐来了,你就跟姐姐住在一个屋子里。”

虎虎一下子兴奋起来,高兴地在屋里手舞足蹈地叫出声来说:“噢!姐姐就要来了!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姐姐了!”

马德阳抱着虎虎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喜欢姐姐来跟你一起住吗?”

“喜欢!”虎虎回答得很干脆,“妈妈说她也没见过姐姐,不过她知道姐姐长得非常漂亮。”虎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挠着马德阳的胡子,“爸爸,姐姐到底长什么模样?她长得有妈妈好看吗?”

“姐姐长得和妈妈一样好看。”马德阳边说边瞟了陈娟一眼,“我让天芙过来,你不会不高兴吧?”

“你又来了。”陈娟微微噘着嘴,“她是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她来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老把我当成狠心的后母一样?我可是进步女性。”

“好,我的进步女性。”马德阳掉转过头在妻子额头上响响了亲了一口,“那今年过年我们就回虎镇把天芙接过来。”

“干吗要等到过年?”陈娟吃惊地盯着他问:“现在离过年还早着呢,要不我带虎虎先回虎镇跑一趟,顺便拜见你娘,把天芙给你带过来。”

“我娘见了你一定会不高兴的。”马德阳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还是等我有了时间一块回去把天芙接过来吧。国民政府刚刚成立,百废待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只能等到过年了。”

陈娟明白,他们的婚姻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自由结合,这在遵从礼教的老人眼里来说不砦于苟合私奔,虽然马德阳早就写信告诉家人自己和她结合的事,但马老太太从来都没给儿子回过一封信表示赞同或反对这门婚事。她心里很清楚,她是不见容于那个从未谋过面的马老太太的。听马德阳说,马老太太很是喜欢她从前那个媳妇,虽然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十年,但在马家大院内,她马太太的身份依然不可动摇,这也是马德阳不希望让她单独回去面见母亲的理由。

外面刮起和煦的微风,夹杂着栀子花香随着洞开的镂花窗棂透进整个屋子,宜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让陈娟觉得一下子变得心旷神怡起来。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却有着和南京事变时一片风声鹤唳般的心绪,她深深担忧着,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融入那个古色古香的家族,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马老太太自然是不会喜欢她的,那么天芙呢?还有马家的仆人们,他们又会用什么眼光看待她这个新少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