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中所得

桑知胤沉吟片刻,走到桑知漪身侧,“听说白侍郎家的公子也会去论经大典。”

话出口便后悔了,果然见妹妹猛然转身,步摇上的翠羽簌簌乱颤。

桑知漪攥紧窗棂,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前世白怀瑾求亲时也是这般春光明媚,他站在海棠树下说“知我如卿,当解此意”,后来却在洞房夜抚着她的发说“若非你大哥在吏部的门路,我岂会娶你?”

“大哥觉得白公子如何?”她突然轻笑,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点在大哥袖口云纹上,“我昨儿梦见他说‘娶妻当娶贤’,倒像是要效仿梁鸿孟光呢。”尾音带着少女的天真,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桑知胤心头一跳。

他分明记得前日赴宴时,白怀瑾确曾当众赞过“娶妻当娶贤”之语。正要细问,却见青杏捧着件杏子红披帛进来:“表小姐的马车已到二门了。”

桑知漪顺势退开半步,任丫鬟为她系上披帛。

“大哥且去赴雅集吧。”桑知漪走到门边又回眸一笑,日光为她侧脸镀上金边,“听说华清阁新换了琉璃瓦,在日头底下定是极美的。”

桑知胤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檐下铜铃响得刺耳,他伸手按住腰间玉佩,急忙追了出去。

后花园内,两株海棠开得正艳,碎金似的日光漏过花枝,在桑知漪月白裙裾上织出斑驳的影。

桑知胤握着青玉柄折扇轻敲掌心,扇骨上悬着的翡翠坠子随着动作轻颤:“当真不去华清阁?白家公子今日要讲《南华经》……”

“大哥莫要取笑。”桑知漪指尖抚过石案上的琉璃盏,盏中青梅酒映出她十四岁的眉眼,“问川池畔的桃花羹,可比经书甜多了。”

桑知胤忽然倾身,折扇挑起妹妹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前日还缠着我要学庄周梦蝶,今日倒嫌起经书晦涩了?”

他目光扫过妹妹发间新换的累丝金簪,忽地压低声音:“莫不是……偷偷约了哪家公子?”

桑知漪拈起块荷花酥,酥皮簌簌落在绣鞋边:“大哥今日若能在论经会上辩倒白公子,我便把新得的澄心堂纸全赠你。”

她歪头笑得狡黠,眼底却泛起前世记忆的涟漪——那年华清阁的杏花雨中,白怀瑾替她拂去肩头落花时,指尖也是这样沾着墨香。

桑知胤折扇“唰”地展开,露出扇面题写的“任天真”三字:“小没良心的,去年是谁哭着缠着非要跟我一起去?”

“大哥,”桑知漪突然起身,裙摆扫落几瓣海棠,“时辰不早了。”

转身时已换上明媚笑靥,将备好的锦盒塞进兄长怀中,“里头是松烟墨,大哥定能用它写出惊世文章。”

“姑娘,表小姐还在等您。”桑知胤走后,丫鬟捧着件胭脂红披风跟上来。

桑知漪望着池塘里的倒影,忽然失笑。

脸蛋明明鲜嫩得能掐出水来,偏生灵魂里裹着三十多岁妇人的沧桑。

她将白怀瑾最爱的白玉兰簪换成赤金红宝步摇,对着满庭春色轻声呢喃:“这次定要寻个见我簪花而笑,见我素颜亦怜的好郎君……”

尾音散在风里,惊得池中锦鲤甩尾游向更深的水域。

……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白怀瑾指尖的松烟墨已洇透了半张宣纸。

国子监东厢的烛火在青砖墙上投下摇晃的孤影,他盯着《盐铁论》上自己批注的“榷酒酤”三字,忽觉荒谬——前世亲手废除的政令,如今竟要当作圣贤文章来研读。

“啪嗒。”

笔尖墨滴在“平准均输”四字上,恰如那年桑知漪咳在帕间的血梅。

白怀瑾猛地攥紧笔杆,裂纹顺着虎口处的旧疤蜿蜒而上。窗外飘来早开的辛夷花香,混着记忆里苦涩的药气,呛得他喉头腥甜。

“怀瑾兄又彻夜未眠?”谢钧钰拎着牛皮水囊撞开房门,玄色箭袖沾满演武场的尘灰,“自打上月坠马醒来,你倒比太常寺的老博士还勤勉。”

白怀瑾不动声色地掩住宣纸:“殿试在即,总要多温几遍《九章算术》。”

谢钧钰突然夺过书卷:“昨日杨祭酒夸你《水经注》疏解精妙,要荐你去工部观政……”他剑眉微挑,“这般着急入仕,莫不是急着娶妻?”

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惊散了白怀瑾眼前幻影。

他仿佛又看见桑知漪倚着摘星楼的阑干,裙裾在夜风里绽成将熄的焰火:“夫君可知,妾要的从来不是琉璃瓦上的月亮。”

“仲安。”白怀瑾忽然起身,靛青襕袍扫落案头镇纸,“若有人赠你沧海明珠,她却只要山间清泉,该当如何?”

谢钧钰怔愣间,晨钟穿透薄雾荡开。

白怀瑾已走到廊下,望着国子监乌檐外渐亮的天光。

重檐歇山顶的轮廓与记忆中的御史台重叠,他下意识去摸腰间鱼袋,却只触到监生的素银腰牌。

藏书阁方向传来早课的书声,他闭眼默诵前世殿试的策问题目。

永昌二十三年的春旱、漕运改制、边关互市……

“白兄!”新晋监生抱着书卷匆匆跑来,“杨祭酒让弟子来问去年黄河凌汛的治理法。”

少年声音戛然而止——白怀瑾执笔在砖地上勾画的治水图,竟与工部存档的《安澜纪要》分毫不差。

白怀瑾恍若未闻,朱砂笔尖点在某处河湾:“此处堤坝明年霜降前必溃,当植柳固堤,疏浚支流。”

谢钧钰凑近看他:“你何时精通了水利?”

“梦中所得。”白怀瑾碾碎指尖干涸的墨迹,忽然低笑出声。

前世呕心沥血二十年,不及今生监生身份便宜——不必等翰林院磋磨,不必受政敌桎梏,甚至能赶在桑知漪及笄前风光。

桑知漪扔在火盆里的和离书,终将换成他亲手写的婚书——这次他要赠她整条银河,而非困住金丝雀的琉璃笼!

“怀瑾兄这是要去问川池喂锦鲤?”谢钧钰见白怀瑾抬脚就往外走,便甩着袖口凑近,“听说徐家表妹备了桃花笺……”他话音未落,白怀瑾已错身踏上石阶,青衫扫落几颗柳芽。

谢钧钰反手扣住他腕骨,笑骂:“装什么正经?上月你盯着徐家马车出神,墨汁污了半卷《礼记》。”

“徐姑娘自有父兄照拂。”白怀瑾抽回手,“倒是你,昨日射圃比试又输给武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