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夜雾裹着脂粉香，将画舫檐角的琉璃灯晕染成朦胧的橘色光团。陈海生独坐船尾，看着水中倒影被橹桨搅碎成粼粼金箔。大报恩寺琉璃塔的九重光影在江面摇曳，每片碎光里都浮动着青铜虎符的纹路——自从东宫废墟归来，他眼中的世界便多了层星图滤镜。怀中的罗盘暗格微微发烫，建文玉珏与虎符拼合处渗出星砂，在素绢上洇出“顺风相送“的朱砂小楷。
“客官可要听曲？“沙哑的询问混着薄荷脑油的气息飘来。盲琴师的白绢在晚风中轻扬，怀中鲸骨琴泛着象牙色的幽光，琴轸处镶嵌的螺钿拼出微型南十字星。海生正要摇头，忽见琴身十二音孔的排列竟与周铁锚的牵星板刻度暗合——最末的音孔恰对应着星砂屿的天狼星方位。
《瀛洲调》的第一个音符跃出时，整条秦淮河骤然寂静。海生看见音波在雾中凝成实体，化作发光的水母群随旋律起伏。盲琴师枯瘦的指尖划过鲸骨琴弦，每道颤音都激起江面环状涟漪——那波纹扩散的轨迹，竟与父亲海图中标注的洋流暗合。当曲调攀至高音，檐角的琉璃灯突然迸溅火星，灯影在雾幕上投射出爪洼海战的剪影：燃烧的暹罗战船间，周铁锚独臂挥舞铁钩，将坠海的郑和拽回甲板。
“二十年前霜降夜，有位客官用半块玉珏换了这琴。“盲琴师突然开口，缺齿的唇间漏风，却让每个字都裹上诡秘，“他说待琴身出现血纹时，自会有人来取另半块信物。“话音未落，琴腹传来骨片摩擦的细响，七枚音孔突然渗出暗红液体，在甲板蜿蜒成爪洼文的“星锚“字样。
海生握紧茶盏，碧螺春的倒影里浮现出东宫铜雀残缺的“允“字。他猛然起身，琉璃塔的倒影恰在此时掠过琴身——音孔投射的光斑在甲板拼出建文朝玉玺的篆纹！盲琴师的白绢无风自动，露出眼眶处狰狞的灼伤疤痕，那凹陷的轮廓竟与星砂屿海图中的火山口完全一致。海生忽然记起父亲笔记中的记载：“永乐元年七月初七，三宝太监亲见星砂屿火山喷发，岩浆凝成《瀛洲调》的音阶......“
“先生可知当年换琴之人......“话音未落，琴师突然暴起。鲸骨琴重重砸在案几上，十二音孔同时迸发蓝光，在雾幕中投射出令她窒息的画面：
（永乐三年孟春）
（龙江宝船厂）
年轻时的周铁锚赤膊立于船坞，左臂尚未残缺。月光将新伐的暹罗神木染成银白，他正用铁钩剜去虫蛀部位，木屑纷飞间，腰间半枚玉珏随动作晃动。忽然有黑影自未完工的宝船跃下，斗篷翻飞间露出建文帝朱允炆清癯的面容。两人在龙骨阴影中低语，玉珏拼合时发出的青光惊起夜枭，振翅声掩盖了“寻龙“二字的尾音。
“星砂屿的火山口就是天然浑天仪。“建文帝的指尖在木纹上勾画，“三保测得每月望日，岩浆会凝成二十八宿的音阶。“周铁锚将玉珏一分为二，半枚塞进鲸骨琴的音孔，半枚埋入宝船龙骨：“待琴身现出血纹，自会有后来者续写《瀛洲调》。“
琴声在此刻转为凄厉。海生看见幻象中的郑和亲兵举着火把逼近，建文帝的斗篷突然燃烧，火焰中飞出七十二只青铜雀，每只雀喙都衔着星砂屿的珊瑚碎片。周铁锚抱起盲眼琴师跃入长江，冰凉的江水涌入琴师眼眶时，他看见火山岩浆正在江底绘制爪洼海沟的星图......
“现在你听见了。“盲琴师的白绢被鼻血浸透，琴身浮现蛛网般的血纹，“三十八年前他们用我的眼睛祭了星砂屿的火山，今夜该轮到你的......“他猛然扯开衣襟，胸膛上赫然是用珊瑚刺青绘制的《过洋牵星图》，图中标注的“鬼哭礁“方位正与海生胎记重合。
海生怀中的青铜罗盘突然炸裂，二十八枚鎏金铜钉悬浮成星图。当角宿一的铜钉刺入鲸骨琴“天璇“音孔，整张琴竟分解重组为航海浑天仪！江面升起十二道水龙卷，每道漩涡中心都立着艘幽灵宝船，而领航的青龙舸甲板上，周铁锚正用铁钩敲击桅杆打着《八面风号子》的节拍。海生看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尾楼，手中牵星板投射的光束穿透时空，将建文帝虚影手中的玉珏熔进自己锁骨下的胎记。
“接住星锚！“周铁锚的幻影将铁钩抛来。海生抓住的瞬间，无数航海记忆灌入脑海——永乐元年的飓风夜里，尚在襁褓的自己被父亲绑在鲸骨琴中漂过马六甲；宣德三年的珊瑚法庭上，周铁锚用铁钩在暹罗将领背上刻下“顺风相送“；最后看到建文帝立在星砂屿火山口，将完整玉珏按进岩浆，激活了连接东宫废墟的星门。
当幻象消散时，秦淮河上飘起细雪。盲琴师已化作青烟消散，唯剩鲸骨琴在甲板嗡鸣，音孔渗出的血珠在罗盘铜钉间滚动，凝成爪洼文的航海谚语：“真正的航道不在海上，在歌者喉间。“对岸传来三更梆子声，九重琉璃塔的光影正好移至琴身，将血字映成建文帝玉玺的朱砂印。
海生俯身轻触琴弦，鲸骨突然浮现父亲的手印。那些染着南洋朱砂的指纹渐次亮起，在雪地上投射出星砂屿的全息影像：火山口喷发的不是岩浆，而是无数青铜雀组成的星链，每只雀喙都衔着半枚玉珏。当影像中的自己将虎符按入火山，整个星砂屿突然翻转，露出底部镌刻的《郑和航海图》终极秘密——那竟是张以人体经络绘制的星象图，而心脏位置标注的，正是自己锁骨下的赤红胎记。
子夜离舫时，船娘指着江心突兀出现的漩涡惊呼。海生知道那是星锚开启的余波，他对着漩涡轻语：“周叔，原来你早把航海图谱进了《瀛洲调》。“怀中的玉珏突然发烫，在皮肤上烙出星砂屿的轮廓——那形状正与胎记严丝合缝。远处龙江码头传来宝船启航的号角，十二面麒麟帆掠过的夜空里，七十二条青铜雀正衔着星砂飞向南十字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