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宣武门外,东市口。
灰白的青砖缝里渗着暗褐色的血痂,几只瘦鸦在枯槐枝头嘶哑啼叫。
正午的日头渐盛,空气里浮着一股腐木与铁锈混杂的腥气。
刑场四周围着黑压压的百姓,却无人喧哗。
只有粗麻囚衣摩擦木栅的沙沙声,混着远处佛寺钟声,闷雷般绕过人群。
囚车中,披发赤足者蜷缩着,鞭痕遍布周身。
他背上立着“斩立决”的明梏,回望一眼日头,生命进入倒计时。
上了刑场,他浑浊的双眼瞟向刑场旁的石碑,碑上镌刻的“慈悲渡世”四字已爬满青苔,与台上新漆的“肃清罪佞”朱砂诏令,形成讽刺对比。
他叫朱三,以卖菜为生,不料却被诬告,无端成了“杀人犯”。
他百般喊冤,回应他的却是一道道鞭痕。日复一日,他绝望了,签字画押,只图一刀来个痛快。
认罪后,无人再对他挥鞭,餐餐饱腹,顿顿美酒。他活了四十载,从未得到过此等待遇。他觉得,死也值得了。
前两日,牢中来了一位大官,要将他放走,还要赠给他家十两黄金。
十两啊!
足足十两黄金!
哪怕他卖上几辈子野菜,都攒不下这么多。
唯一的要求,就是放他出去,再抓回来,午后问斩。
朱三释然了,有这十两黄金,家中妻儿老母,也就有了盼头。虽不知,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不都是要问斩的么?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可这世道,也容不下他一个小民去质问,有黄金拿,老老实实照做就成了。
朱三被押着,蹒跚着走上邢台。
旋即,刽子手将朱三按在木台上,铁枷砸地的闷响惊飞鸦群。
“恶贼该死!”
“该死的杀人犯,斩得好!”
“高门子弟也敢残害,无法无天了!”
“该下啊鼻地狱!”
……
原本鸦雀无声的台下看客,此时纷纷咒骂起来,霎时群情激愤,臭鸡蛋与菜叶纷飞,场面乱作一团。
廷尉卿谢嘏高坐监斩台,看着台下乱糟糟一团却也不制止,只是让几个甲兵维持秩序,监斩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树立威信,疏通民怨。
对于监斩一责,原本是由廷尉丞担当的。
可此案毕竟牵扯重大,为免节外生枝,谢嘏决定,由他亲自监斩。
很快,烈日当头,午时已到。
谢嘏轻舒一口气,这个烫手山芋,总算平安落入肚中了。
他清了清嗓门,抄起斩立决,喝道:“午时已到,即刻行刑!”
随着斩令落地,刽子手猛然灌下一口烈酒,喷在鬼头刀上。
刀刃反光掠过朱三枯槁的面容,朱三不惧反笑,臭蛋清顺着额头滑落,他缓缓合上双眼。
“且慢!”
台下一声暴喝,恰好打断刽子手扬刀的节奏。刽子手疑惑间,转眼看向监斩台。
谢嘏循声望去,五兵尚书王冲那张愤然老脸映入眼帘,他暗道一声不好,朝着刽子手催促道:“还愣着做甚,斩啊!”
缓过神来的刽子手这才重新高举鬼头刀,怎料台下的王冲竟一个纵身,跃上高台。
王冲手持丈八蛇矛,一把将鬼头刀挑落。其力道之猛,竟将刽子手掀翻在地。
谢嘏也是急了眼,拍案而起,怒道:“王尚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劫法场!”
王冲鹤发飘扬,回怼道:“谢秋卿,此案不明不白,何以着急结案?老夫不服!”
谢嘏闻言,气歪了嘴。
好你个王冲,有气不去岳阳王府撒,却来这为难与吾,真以为不敢拿尔怎样么?
“来啊!将王尚书请走!”
台下几名甲兵听到命令,纷纷亮出环首刀,上了高台将王冲团团围住。
“保护家主!”
忽然,台下几声暴喝,几名王氏小郎纷纷拔出佩剑,冲上高台,护在王冲跟前。
两方兵戈相向,对峙了起来。
谢嘏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们琅琊王乌衣房,是想造反不成.....”
就在两方胶着之际,一匹快马从市外奔来。
来者乃是一游缴吏,他径直来到谢嘏耳畔,低语道:“谢公,大事不好,东郊竹林外,又现命案,死法与王茂畴案雷同,死者乃张驸马府四子张浔。”
“什么!”
谢嘏闻言如遭雷击,整个身形瘫软在靠背椅上。
这边才要斩杀真凶,以正法纪。
那边就冒出凶案,死法还雷同,死者身份还如此尊贵。
完了,全完了!
今日朝会时,还拍着胸脯,信誓当当向老皇帝保证,真凶已缉拿归案,午后将问斩结案。局时,可还岳阳王一个清白。
在这节骨眼上,却出了这等幺蛾子。
谢嘏摩挲着双手,急得直跺脚。
急躁,使他思绪紊乱。
此刻,到底该不该继续行刑?
不成,得回一趟谢府,问问父亲才行!
打定主意,谢嘏朝下面甲兵吼道:“押解回牢,择日再斩!”
王冲闻言愣了愣,有些摸不着状况。
什么情况?
谢嘏这就服软了?
目送着乱哄哄的押解队伍离去,王冲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昨夜,王冲还去了一趟东宫,东宫则是一派敷衍之词,不禁令他唏嘘恼火。
今日,他带族人来闹法场,只是想把事情搞大,看看有无回旋余地。
如今这个局面,难道还有变局不成?
就在王冲疑惑之际,一个小辈郎君骑快马赶来。
小辈郎君下了马,上了高台,来到王冲耳畔耳语了一番。
王冲脸色逐渐从凝重,转向震惊。
“死的真是张缵四子张浔?”
“确认无疑。”
“死法雷同?”
“一模一样,都是金簪贯喉。”
王冲倒吸一口冷气,他开始迷糊了,岳阳王明明自缚于廷尉寺地牢,难不成,老夫错怪岳阳王了?
是被构陷的?
凶手另有其人?
还是说,是岳阳王的金蝉脱壳之计?
王冲想不通,于是决定,去一趟廷尉寺,再会一会那岳阳王。
将手中丈八蛇矛交到小辈手中,王冲翻身跨上骏马,朝着廷尉寺策马而去。
一路上,他仔细琢磨着案件细节,猛然发觉,许多细节,包括遗留在案发现场的玉佩,皆有不合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