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楼,她抄近路穿过行政部。朱阳腾的门半开着。
云集丝毫没有受到两位秘书的威慑,探头看向副主任。他正弓着背伏案工作,那支笔在他巨大的手掌中显得格外迷你。
云集敲了敲门,朱阳腾抬起那张威慑力十足的脸,用煤炭般漆黑的双眼盯着她。
过去,云集曾与他发生过冲突,因为他既是规则的坚定捍卫者,又是偶尔愿意打破规则的聪明政客。在云集看来,这种结合令人难以接受。法医职业伴随的政治要求,正是她工作中最不喜欢的部分。
云集通知朱阳腾,她要去医院看望母亲。朱阳腾挥挥手示意告别,没有多问。她本不必向他请示,但最近她试图在政治上显得更敏感些,至少在个人层面上。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打车变得容易许多。路程很快,不到半小时,她就站在了大学医院入口的台阶上。
途中,她试图揣测父亲提到母亲病情时所说的“相关事宜”究竟指什么。她毫无头绪。这个说法非常模糊,但她猜测可能涉及母亲活动的某些限制。
医院大厅一如往常地拥挤,下午的探视高峰人流如潮。云集不得不在信息台前排队查询母亲的病房号,同时懊恼自己没提前问父亲。
拿到信息后,她乘电梯到达指定楼层,经过护士站——那里有一群忙碌的医护人员。无人注意到她。这里是VIP区,走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原创画作。云集边走边瞥向病房,像个窥探者,同时回忆起自己实习第一年的医院时光。
母亲的房门和其他病房一样半掩着,云集径直走进去。母亲躺在标准病床上,两侧护栏升起,左臂插着缓慢滴注的静脉输液管。她没穿病号服,而是套着一件粉色睡衣,倚靠在几个枕头上。她银灰色的中长发通常打理得蓬松,此刻却像一顶过时的浴帽般紧贴头皮。未施粉黛的她面色苍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眼窝深陷,仿佛轻微脱水。她显得脆弱而渺小——尽管云集知道母亲本就娇小,但在这张大床上更显单薄。比起一周前共进午餐时,母亲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那时她只字未提癌症和即将住院的事。
“进来吧,亲爱的。”邓竹用未输液的手示意,“搬把椅子。云务说他联系了你。我本想等回家后再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小题大做,不值得担心。”
云集望向窗边读《城市日报》的父亲。他抬头微笑致意,又继续读报。
云集走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骨头纤细,皮肤冰凉。
“您感觉怎么样,妈妈?”
“挺好。亲我一下,坐下吧。”
云集轻抚母亲的脸颊,从角落搬来椅子放到床边。病床升高了,她得仰头才能与母亲对视。
“我真抱歉让您经历这些!”
“没事。医生刚来过,说一切正常——倒是你的头发,我可不敢恭维。”
云集忍住笑意。母亲的策略显而易见:每当不想谈论自己,便转为攻势。她用双手将及肩的卷发拨到耳后。平时她会用发夹固定,但今天脱掉防护服后,她梳了头发却没重新夹起。自青春期起,她的发型就是母亲的“重点关照对象”。
关于头发的调侃后,云集试图询问手术细节,但邓竹转移了话题,批评她的穿着“太女性化”,不适合停尸房工作。
云集压下反驳的冲动。这套装扮是她的身份象征,她不认为在工作场合有何不妥。她也知道,母亲的挑剔部分源于对她职业选择的不满。尽管父母态度有所软化,勉强承认法医学的价值,但自她宣布决定起,他们的失望显而易见。有次母亲甚至对朋友谎称“不知道女儿学什么专业”。
“沈群怎么样?”邓竹问。
“他很好。”云集不想深谈。
邓竹继续念叨希望云集和沈群参加的社交活动。云集心不在焉地听着,观察父亲——他已读完《城市日报》,身边堆满报纸杂志。
云务起身伸展。尽管年过八十,一米八的身高和贵族气质仍让他显得威严。银发一丝不苟,西装笔挺,领带和口袋巾搭配完美。他走到病床另一侧,等邓竹停下话头。
“云集,介意和我去走廊聊聊吗?”
“当然不。”她起身隔着护栏握了握母亲的手,“马上回来。”
“去吧,但别为我操心。”邓竹嗔怪丈夫。
云务没回答,示意云集出门。
走廊上,云集侧身让过运送术后病人的推床。父亲跟了出来。他比她高近三十厘米,她不得不仰头。云务因一月的海边之旅晒得黝黑,皱纹稀少。云集对他并无怨恨,早年的失望与挫败感已随时间消散。成熟让她明白疏离是他的问题,而非她的过错。但她对他毫无亲情——仿佛他是别人的父亲。
“谢谢这么快赶来。”云务说。
“不必谢。我肯定会来。”
“我担心突如其来的消息会让你不快。你要知道,是你母亲坚持瞒着你。”
“电话里我听出来了。”云集忍住吐槽这种隐瞒有多荒谬的冲动——反正父母不会改变。
“她连今天都不想让我联系你,宁愿等明天或后天回家再说。最后我坚持打了电话。我尊重她的意愿至今,但不能再拖了。”
“拖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云集注意到母亲频频望向走廊尽头,仿佛有人在偷听。
“很遗憾告诉你,你母亲携带BRCA-1基因的特异性突变。”
云集感到脸颊发烫。
作为医生,她清楚BRCA-1的意义——90年代该基因与乳腺癌相关,正常版本是肿瘤抑制基因,突变后则相反。更可怕的是,这种突变有50%的显性遗传概率——意味着她很可能携带同一基因!
“显然,你必须知情。”云务继续道,“若延迟三周会影响你,我会立刻告知。现在你知道了,我建议你尽快检查。这种突变会大幅提高八十岁前患乳腺癌的风险。”他停顿,扫视走廊,对公开家庭秘密显得不适。
云集用手背贴了贴脸颊——果然发烫。父亲一如既往的冷漠令她尴尬。
“当然,决定权在你。”他补充,“但如果检测阳性,可采取措施将患癌概率降低90%,比如预防性双侧乳房切除。幸运的是,BRCA-1突变的影响不同于亨廷顿病等不治之症。”
尽管不适,云集直视父亲的黑眼睛,甚至微微摇头。
即便父女关系因云傅之死更加僵硬,即便他从未像个父亲,她仍难以置信他能如此冰冷地陈述此事。
过去,她将他的疏离归因于职业防御机制——作为心外科医生,日复一日掌控患者跳动的心脏(乃至生命)的压力。
她了解这种压力,也知患者将其冷漠视为自信而非自恋缺陷。但她厌恶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