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近代史的起点与明代中国的历史分途

蒙古帝国解体后,亚欧大陆各文明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基督教文明解除了蒙古帝国的威胁,东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中华文明都掀起了族群独立潮流,并将本土文明与蒙古帝国带来的新因素相结合,创造出更具活力、更为辉煌的新文明,且皆努力填补蒙古帝国留下的权力空缺。亚欧国际秩序从而呈现多种文明复兴、扩张与竞争的历史趋势,这一历史趋势主导了七百年来世界历史的基本线索,塑造了近代世界的基本格局,从而开启了近代世界的历史进程。相应的,世界近代史的开端应为蒙古帝国组成部分之一元朝的灭亡,即1368年。[44]以往将西欧“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视作世界近代史开端的观点,显然是一种从结果倒推原因、以成败论英雄的“事后诸葛亮”,而未考虑正是14世纪以后三种文明的相互博弈,才造成了西欧的异军突起,是亚欧大陆各文明的合力,而非基督教文明的独力,形塑了世界近代史。

蒙古帝国解体后,西欧在蒙古帝国西进中带来的中国科学技术的促动下,在其对于海洋空间天然兴趣的催动下,开启了“大航海时代”,在14—17世纪,掀起了以资本主义文明为主导的单向全球化进程,成为近代世界的历史推动者与主宰者。俄罗斯起源于东欧平原上的罗斯民族建立的长期分裂的诸公国,钦察汗国(金帐汗国)的军事征服,不仅首次结束了罗斯诸公国分立的局面,而且给当地政治带来了威权制度。14世纪,莫斯科公国在继承蒙古广阔疆域视野与政治威权制度的同时,逐渐挑战金帐汗国的统治,在广阔而平坦的俄罗斯平原上,通过扩张、兼并,从一个小公国迅速崛起,将势力在整个欧亚内陆扩张开来,形成了崭新的俄罗斯文明。参照“大航海时代”概念,可将俄罗斯这一时期的历史称为“俄罗斯崛起”。蒙古帝国解体后,伊斯兰文明同样将伊斯兰教“圣战”意识与游牧族群骑战风气相结合,奥斯曼帝国、帖木儿帝国及其后裔在欧亚非积极扩张,不仅攻占了基督教文明在东方的象征——君士坦丁堡,而且向东进入中亚、东南亚,形成了当今伊斯兰文明的势力版图,可称之为“伊斯兰扩张”。

与之相似,长城以内汉人所建立之新中华政权——明朝,虽标榜“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在政权脉络上,自觉继承华夏传统,也即所标榜与践行的“立纲陈纪,法体汉、唐,略加增减,亦参以宋朝之典”。[45]但在边疆立场上,却具有收复元朝旧疆的历史意味。“今我国家之兴,土宇之广,上轶汉、唐与宋,而尽有元之幅员。”[46]这主要表现在对于东北、南方与西藏控制的加强。不仅如此,蒙元帝国从阿拉伯地区获得的世界地图,尤其是海路地图,极大地扩大了中国人的地理视野,驱动了明代官方以郑和下西洋为代表的朝贡贸易体制向东南亚、南亚海洋世界的空前伸展,其与民间以“下南洋”为名目,在宋元基础上与东南亚海外贸易的空前展开,是明代中国重建“中华亚洲秩序”的历史新内容。

另外,与这一时期基督教文明、俄罗斯文明、伊斯兰文明国家和社会整合一体、向外扩张不同,明朝在对外取向上呈现国家与社会分离的历史态势。在商品经济逐渐发达的经济趋势下,在南宋以后远洋贸易历史传统下,明代中国民间社会一直具有自发地、积极地固定控制南洋甚至远洋航行的内在驱动力。但与这一时期基督教文明、俄罗斯文明、伊斯兰文明国家大力支持民间类似行为的做法不同,明朝国家在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的军事、经济实力的情况下,对于西北陆疆开拓与东南海疆经略皆缺乏兴趣,相应对于陆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皆不积极支持,甚至采取禁止的政治立场。其封闭观念显著地体现于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筑长城,并在东部沿海大规模构建长城防御体系。伴随于此的,不仅是军事主动权丧失而导致的边疆防线不断内缩,还包括长城修筑吸纳了国家近一半的财政[47]与主要的政治关注,在军事、财政、政治等层面,对明代中国历史进程形成了整体性影响。明朝由此不仅再次丧失了对内亚东部地区的控制,而且被来自这一地区的农民军、女真人摧毁了政权,从而呈现了与基督教文明、俄罗斯文明、伊斯兰文明截然不同的历史走向,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近代中西社会历史的分水岭,是世界近代史的重要推力。若与“大航海时代”“俄罗斯崛起”“伊斯兰扩张”相对比,可将明代中国的历史称为“明长城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