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中人

意识昏昏沉沉的,就像漂流在大海中一样,沉重的大浪一波接一波,起起伏伏,摇摇晃晃。啊,我的“美食美酒美景,美人美善美谈”,都被这无边无际的混沌吞噬,流向中央深不可测的蓝洞,就像云雨之后大脑放空一片虚无,身体不由自主地急速坠落。我要死了吗。

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挣扎着睁开眼,咦,怎么太阳上长了两张脸,怪渗人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连忙坐起身,用手撑地,忙不迭地向后退了几米。定睛一看,两个人一左一右,中间夹了辆破损的木板车。一人黑袍黑帽,背着一根黑色棍子,他笑颜常开,长帽上的四个字“正在捉你”如同孩童言语,破坏了围绕在他身旁的神秘感,平添了几分幽默。另一人白袍白帽,背后白色棍子除了颜色之外与黑袍人的如出一辙。他一脸严肃,长帽上也有四个字——你也来了,却是如同欢迎前往阿鼻的典狱长,令人心生畏惧。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我,不知为何让我打了个寒颤,心想不会遇到匪寇了吧。

我眼珠子一转,对着二人道:“两位老爷,眼下这是?”

黑袍人见状,微微一笑,打开话匣:“这位小哥,莫慌莫慌,在下兄弟二人只是一介过客,碰巧赶上了山石滑落,在逃命过程中顺手拉了晕倒在旁边的倒霉蛋而已。”

我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鞠了个九十度躬,感激道:“一定是苍天怜我,命不该绝,幸好有两位贵人相救,我才得以脱身,俗话说得好,大恩不言谢,不如我为两位恩人提几幅画,聊表谢意,您们看如何?”

黑袍人诧异道:“你还会画画?”他端详了我一会,道:“你这身边除了一柄羽扇空无一物,如何作画?”

我一拍脑袋:“您瞧我这脑子,都忘了财受祸冲,身上的家伙都丢了。所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笔一划皆是走……”

白袍人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我做出眼睛一亮的样子,道:“欸,还是老爷您慧眼如炬!俗话说撑船撑到岸,帮人帮到底嘛,您们看我盘缠全失,这荒郊野岭的又寂寥无人……”

白袍人道:“所以你是希望跟我们一起走?”

我毫不犹豫地坚定道:“没错!”

白袍人皱起眉头:“唔……”

沉默蔓延在我们的神经末梢上。

像蛆一样扭动着靠近他们,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就差跪下了:“我怎会不知二位要事缠身,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二位……只是前路不远有处村庄,名黄粱镇。那儿有处驿站,只要坐上一把糙椅,喝上一碗粗茶,东西走走,打点一番,我就能重整旗鼓,独自上路。”

白袍人无奈道:“一起走一段路倒是没什么,不过现在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情况再出发。”随后他转头看向黑袍人,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黑袍人微微一笑,道:“没问题呀,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我肃然起敬:“原来是头儿!失敬失敬!”

黑袍人眼睛笑成一条缝道:“失敬失敬~”

白袍人抽了抽嘴角,道:“你别跟着他起哄呀……”紧接着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的茂林修竹,道:“我们先去高处寻个地方探路,今晚再出发。”

我闻言大惊失色,连忙道:“哎呀,这万万不可夜晚赶路,听说接近黄粱镇的方圆几百里山林中藏有一种凶兽,这些畜牲逐月而奔,喜暗厌光,行为受月相的变化影响,尤其是当他们活动最频繁时,便是月圆之夜——没记错的话,今天就是十五。”

白袍人一脸疑惑道:“为何我们之前从未听说?”

我挺起胸膛道:“黄粱镇地处偏僻,极少有人问津,也是我当年游历四方,偶然撞进这处桃花源,从一位老僧那里听来的。”

白袍人瞥过方竹上一抹显眼的黑色,道:“所以这都是传闻。”

我急了,跳到他面前道:“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当年扁鹊三次指出蔡桓公的病症,不正是蔡桓公刚愎自用,心存侥幸,最后才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吗?”

黑袍人对白袍人耳语道:“这不是很久之前闹腾得很厉害的那个?”白袍人点了点头,但下巴朝我的方向扬了扬,又对他摇了摇头。

我不明就里,杵在原地干着急。

黑袍人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害怕啊,啧啧啧,行走江湖却胆小如鼠,你当初是怎么翻过这十万大山,面对山林里的魑魅魍魉与山鬼精怪的?”

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这,这是……”

黑袍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和氏玉,蓝田玉,明朗温润南阳玉。言念君子颜如玉,玉韫清辉各有余。”

“呵呵,月下花,陌上花,海外蓬莱仙境花。犹看闺奁镜中花,花逾四时竟未华。”我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黑袍人细微地蹙了下眉,但随即摆摆手,笑道:“交往讲究称谓,彼此相谈甚欢,若仍以'你我'相呼,少不得生分许多,刚才一直没有问你,该怎么称呼?”

我愣了几秒,干笑道:“我一介草民,卑贱之身,哪有自报家门的必要?您说对吧,啊哈哈……”

黑袍人和白袍人同时扬了扬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出一辙的神情看上去说不上来的诡异。

我连忙改口:“——但是既然恩人们这么问到,我不作回答,倒也不合礼数。嗯……就叫我……往生好吧。”

黑袍人眯起眼睛,但随即笑着点了点头;白袍人皱眉抱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讲究礼尚往来,那么鄙人斗胆问二位高姓大名?”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白袍人道:“吾姓谢,名狴犴。”

黑袍人道:“吾姓范,名乌桕。”

我左手抱拳,恭敬道:“长谢天地,久居福泽必安;嗟叹饭(范)祝[1],生前何苦无救。”

[1]饭祝:指举行葬礼。饭,给死者口中填入实物;祝,祭祀。

黑袍人嘴角抽搐,道:“今儿可算开了一次眼界了,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原来这么晦气。”随后不忿地用手肘碰了一把黑袍人:“怎么到哪你的评价都是正面的,明明我俩都是……”

白袍人没好气地推开他,朝我道:“往生……小哥是吧,你也不用一口恩人恩人地叫我们了,就称呼我们先生便好。”

我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欸欸,好的好的,谢先生、范先生。”

这么一番话下来,彼此之间心中也有了个底。此刻正是夕曛璀璨,半边身子倚在前方的山上,余晖侵染了这片古老的大地,莽荒、迟暮、生气……各种不能言语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汇聚在一起,心里似乎有什么被抽了出来,望着眼前烧得通红的山林,感觉空了一块。

黑袍人轻快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傍晚了。”

白袍人望了我一眼,环顾四周,眼神在高处停住:“正好也累了,那地方缺了一角,应该是一片空地,我们去那儿吧。”

越往上走,天色便暗下几分。各种猿啼、鹿鸣、鸟叫仿佛被掐掉的电视剧般戛然而止,寂寥包围了这片山林,行走的三人被拉长了影子,如同黑白默剧中一板一眼的木偶。与此同时,雾气愈发浓厚了。

火与希望一直以来都是相互联系的,当看到象征温暖的橘黄色烈焰在干枯的木头中燃烧时,我心中顿时被填满,就像找到了归宿。

在高处的空地上坐下后,黑袍人轻轻挥了挥手,试图拍散靠近的雾气,但雾气就像史莱姆一般粘在他的身上。他拍得不亦乐乎,仿佛忘掉了四周的黑暗。

白袍人环顾四周,皱了皱眉,道:“老八,别离火源太远,这地方不对劲儿。”

我如临大敌,连忙跳起来,靠近他们,却在一转头看到了远处方竹下一团在雾中朦朦胧胧的黑影。

看不清那玩意的长相,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它的四足、尖耳与长尾。下一刻,它缓缓地靠近我,从雾中显露出来的,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模糊的脸,那种清晰地看见如同被打上了马赛克的脸的感觉,让我胃里一阵恶心。

一霎那,恐惧、苦楚、嫉妒、愤怒、怨恨、欲望、傲慢、贪婪等各种情绪就像一柄扳手,狠狠地撬开我心灵的锁,疯狂地涌入其中,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我瑟瑟发抖、一穷二白的苦楚让我心如刀绞、破壁而出的嫉妒让我面目扭曲……

大脑被摁下了关机键,我的眼前突然一黑,随后失去了意识。

……

……

一张空白的纸,铺满世界的纸,它自透明的天翼垂下,如同古希腊神话中少女阿尔克墨涅手中的画布。

那是代表着“世界”的画卷,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即使没有黑白丹青,即使失去了一切珍惜的事物,那幅承载着“梦想”的巨著,仍然等待有一天被填补空虚。

我踩上这虚无的洁白,画面倒转,流云惬意地自上而下穿过我的身体,轻盈的风托起慵懒的脚步,催促我向天之极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洁白的世界中出现了一片飘荡的芦苇,我迫不及待地跑向它们身后的苍穹,却一头撞在一片无形的屏障前。圆锥形的奶白色花絮在空中摆动,摇着头阻止我过去。

——你一定还有未竟之事吧

——你一定还有放不下的执念吧。

——所以啊,请回去吧……

我张大嘴巴想要呼喊,却挤不出一丝声音。柔软的流云变为丝状,一条条缠绕在我身上,束缚着我,拖着我向下飞去。意识如一团顽童手中的泥巴,被肆意地蹂躏、压扁、变形,化作一尾误入歧途的游鱼,坠入海中深不可测的蓝洞。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

…………

“上回书说道,那才子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却因一次挫折郁郁不得志,一蹶不振十数载,碌碌无为半生。”

“何人何事?”

“自然是清明居士杨灵烨和他心中放不下的画。”

“什么画?”

“象征画师百尺竿头、代表着才子梦想的巨著。”

“要画什么?”

“世界。”

“要如何画?”

“冲破世界的囚笼。”

“诶,话说到这里,想必各位都有疑惑,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关内,天大而地小。天袁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2]是古人对世界的描述。但各位要知道,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难的不是描绘世界的形状,而是想象世界之中有何景何物。”

[2]语出东汉张衡《浑天仪注》

“才子朝花夕拾已是不惑之年,他再次拿起画笔,却早已失去那份联想,更别提所谓的以意成形,化形为神了。他坐在矮小破陋的茅屋中苦思冥想不知多久,形体枯槁,容颜憔悴。时入深秋,山里红[3]红遍千里山,寂寥与迟暮充斥在山中,金黄的落叶与夕阳的余晖交相辉映,落入才子已然溃散的瞳孔中。”

[3]山里红:野山楂

说书人一人扮两角儿,黄瘦的脸上挂着沧桑的皱纹,微微塌陷的鼻梁上托着一副破旧的眼镜,蓝布长衫搭在身上。他右手举着一柄黑色的折扇,背在身后的左手藏着一块惊堂木。

围观的村民不满地叫嚷道:“啥子哦,这就没了?”“今儿怎么这么水,我还没听够呢。”

说书人微微一笑,道:“这是坊间流传的说辞,就只有落魄才子行至山穷水尽,眼含悔恨而去的这么一段了。至于真相如何,恐怕就无人知道了。”

一个粗犷的大汉道:“所谓世界之画,不就是将周围的景物画在纸上吗?”

说书人摇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若是将所有东西都搬上去,那小小一张白纸如何能容纳天下?”

大汉挠了挠头,就在这时,一道突兀地声音插了进来:“何为世界的囚笼?”

说书人展开折扇,黑色扇面上一只白色仙鹤正展翅高飞,栩栩如生。他不紧不慢道:“囚笼囚笼,顾名思义便是囚禁人的笼子。”他用左手的惊堂木向远方一点,道:“你们看这片大地山峦并起,林深水渊。假设这个世界是一盏灯笼,那么我们眼前的景色就是其中的灯火,我们头顶的那片苍穹便是灯笼的外屏。我们不曾见过溢出的灯火,因为那是在玩火自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整座小镇坐落在群山之中,忽高忽低的建筑旁屹立着一片片高壮的黄柏,浓重的雾气肆意地游弋在这片天地间,或轻如丝娟,静如白镜,海中寻青山,海上见蓬莱;或波涛诡异,奔流灏灏,变幻莫测,宛如一幅淡淡的黑白水墨画。

说书人又用惊堂木戳了戳自己的脑袋,道:“我们的这里也是如此,只不过多了几分可能。若是意识能超脱三界之外,不受形体拘束,那么所谓囚笼自然便不攻自破。”

众人:“……”

愣了半晌,围观的村民不满地砸吧着嘴:“能不能别老讲这么复杂的,咱不爱听呀。”

一个约末五六岁的小女孩跳起来道:“我要听上回'千暮故人三分恸,万树梨花一点红'的后续!”

说书人安慰道:“会讲的会讲的。只不过我用这寥寥无几的余生讲,怕是不能面面俱到咯。你们爱听,那我下回讲别的。”他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折扇,继续道:“老规矩,一壶茶一张嘴一时辰,所值多少便看诸位了。”随后,他看向三个陌生面孔,问道:“三位看上去面生得很呐,莫非是从外面来的?”

白袍人:“……”

黑袍人指着远方的山峦,指手画脚道:“嗯嗯,我们可是翻了好一阵子的山,从太阳与边境相接的地方来的呢,而且还得带着这么个拖油瓶。”说完,他还不忘瞟了我一眼。

说书人:“……哦呵呵,这样啊。几位远道而来,应当游历已久,所见所闻皆不是我这弹丸之地偏安一隅的笼中鸟所及,但还斗胆问一句,不知几位对我这奇闻异事,可还满意?”

我看向说书人的眼睛,那黑色双瞳如一潭古井无波的死水,混浊的表面下却清澈无比。我不禁道:“欸欸,满意满意。鄙人往生,那一番'世界'之论,可是精彩绝伦啊。只是最后的那段话……”先前那突兀的声音,正是我提出的疑问。

“各位有话直说便可。”说书人摆了摆手,道:“形与神的关系,在上古时期已有人提及——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藏焉,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是之谓天君。[4]不知阁下是否听过一则关于'鐻'的寓言?”

[4]语出自《荀子.天论》

我摇摇头:“还望先生展开讲讲。”

说书人道:“它讲的是一个专门制作悬挂钟磬等乐器之'鐻'(木架)的木匠,'鐻成,见者惊犹鬼神'。因为'鐻'之上要雕刻鸟兽等装饰图象,人们大概就为他雕刻的鸟兽逼真传神而惊。鲁侯问他:'子何术以为焉?'这位巧匠回答:'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他实际讲了两种形神关系,一是创造者本人,忘己之形体而凝己之神,二是对于创造对象,观其形而得其神,于是,以己之心性自然之态'合'于外界鸟兽天然神态,'鐻'就如神工所造的一样。”[5]

[5]:出自《庄子.外篇.达生》

我若有所思道:“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6]两者皆授命于人。而人体生命系统由三个要素组成:一是形:“形者,生之舍也”[7],形即人体,人体是生命的“房子”;二是神:“神者,生之制也”[7],神即魂、即心,是生命的主宰;三是气:“气者,生之充也”[7],气是能量,是从神到形的过程通道,神对肉体的主宰是通过气来实现的。“形”与“气”还只是生命现象,惟有“神”表现为生命功能。因此,鄙人则认为,在形体中,神为基,气为辅,养气必先养神,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8]随后才有形体的长固。”

[6]:出自《淮南子.精神训》

[7][8]:出自《淮南子.原道训》

说书人呵呵一笑,道:“你主张养神为主,使形、气居于从属地位,又认为精神和形体分别禀受于天地,是两个来源,这样则把精神看成为独立于形体之外的东西了。”

我恍然大悟,但还是疑惑道:“既然如此,意识超脱于形体之外,不就成为无稽之谈了吗。”

说书人默然,他幽幽一叹,道:“我先前说过的,这是挣脱世界囚笼的方法,只可惜,在外人看来,仅仅只是个噱头罢了。就像你看清了那颗黄柏的轮廓,却数不清它树干上的纹理。呵呵,若是真有这么简单,怎么从混沌初开到如今,从未听说有人能完成那幅象征'世界'的巨著呢?”

我垂下头,不知为何心中失落,就如同找不到遗失玩具的孩童。但很快就抛在脑后,豁然道:“哎呀,与先生这么交谈一番,鄙人是受用不尽呐,实不相瞒,鄙人对此也是略懂一二,这次前来小镇,不过是想寻个落脚处,借点笔墨纸砚什么的为我这两位恩人作幅画,再打点一番,继续上路。”

说书人收起折扇,点点头道:“小镇闭塞,村民们从未见过外人进入,想必他们也会十分好奇和热情吧。”

我左手抱拳道:“那不叨扰先生,我们这就——”我转头欲行,却愣在了原地:“这就……?”

说书人疑惑道:“往生小哥?”

黑袍人见状,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被那凶兽吞噬神志了?”

我看向他们,尴尬一笑,道:“那个……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白袍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道:“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随后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眼神瞬间变了。只见四周村民不知何时全部消失,高大的黄柏吞吐着奶白的浓雾,此刻连时光都垂下羽睫,天地化作宣纸上一滴未晕开的宿墨,所有声响在触及耳畔前已羽化成烟,单调的世界里只剩下几个人的气息,静啊,静啊,如同古希腊供奉神明的殿堂,寂静而又空虚,令人找不到方向感。

疑惑之际,说书人替我们解了围,他指了指一个方向,道:“沿着这条小路,便可离开此地,呵呵,我这园子不大,却是处处相似,想必各位是被人潮裹挟进来,迷失了路罢了。”

我挠了挠头,道:“你瞧我这记性,难不成真跟那天晚上的有关?”

说书人眼睛一眯,平静地道:“若是还有难处,尽管来找我,我还有点事,诸位,慢走,不送了。”

我连忙道:“多谢,多谢,不用送不用送,谢先生、范先生,我们走吧。”

黑袍人跟白袍人点了点头,我们转身离开。,如同身处江南烟雨的画卷中,一颦一笑皆是淡雅与风流。

我回头望了一眼,说书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但不知为何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直盘旋在心底,挥之不去。

一路沉思。不知过了多久,黑袍人突然拍了拍我,道:“怎么了,一路上沉默寡言的。”不等我回答,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拉着我往前探,道:“别自个儿纳闷了,你看你看,前面的小镇多好看啊,是不是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了?”

拜他所赐,我的目光从地上转到前方,一瞬间,我仿佛成为了少年时的杨亿,遍赏水昏云淡,倏忽飞雪盈村,远眺千寻翠岭,回眸一枝芳艳。一排排粉墙黛瓦的穿斗式楼房依水势而起,错落有致,涂抹着褐、灰、黑色的瓦片延伸出屋檐,顽皮的水滴如坐过山车般顺着青苔滑落,投入灵动而温柔的水的怀抱。小河淙淙,有碧玉般的清秀,曼妙的水面上平静地驶过几叶乌篷船,岸边垂柳沾绿烟波,隔岸依稀听见弦歌拂落。落满江水阁外山,山寒月漾阁中尘。远望不知身何处,近看已成画中人。

“山河有自然之美,社稷有人文之姿,两者结合便是一绝。即使再次见到此般风物,仍是不由得赞叹一番啊。”身边,白袍人的感慨将我从惊艳拉了回来。

踏过灰墙圆形孔门,我们走进了小镇。方圆不过十几里的小镇却有数十条水路与小巷交错纵横,从这头到那头,仿佛连接了古今的时空。穿梭在这些建筑中,似乎回到了几千年前,曾经的风花雪月烙印在斑驳的青墙上,留下一道道刻骨铭心的皱纹。澄如秀缡的河岸边,一群黄衣总角正嬉耍打闹,偶有几个村民披蓑撑船,路过不忘看我们几眼。

“李家老爷子的澄心堂纸,林家铺子刚进的鹿胶和鱼胶,赤坎峰上的墨黛与朱砂……墨黛?不对不对……哦对的对的。”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那是一个手上抱着一堆材料的瘦小男孩。

方才嬉闹的孩童见到他,叽叽喳喳地围了上去。“哎哟喂,这不小三儿么。您今天也是这碎催样儿呀,天天儿给人端茶递水儿跑断腿儿,都跟那老师傅这么久了,内画儿呢?拿出来让大伙儿赏赏眼呀,您不会是小孩子吹喇叭——没谱吧!”为首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撇了撇嘴。他身型臃肿,颈间挂着刻有“福寿万年”的寿桃长命锁,腰间饰有云纹与蝙蝠交缠的玉佩,大拇指上戴一枚青玉喜字扳指,一看就是京城来的少爷。

“就是就是,嘻嘻,三爷,我画儿呢?”“哎呀,别惦记他那破画儿了,刚咱们吟到哪儿来着?”“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好词好词!”一群孩子起哄。

“小三儿,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喜欢说话吗?还是没学过不会呢?”少年无辜地眨眨眼,突然灵机一动,“小亮儿,来,给小三儿整个好活儿!”

一个尖嘴猴腮的孩子挺着胸膛走出,大声吟诵:“故人西辞黄鹤楼,借酒消愁愁更愁。问君能有几多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好诗好诗!”孩子们继续起哄。

“诸位当多加勤勉,莫要走歪门邪道,专心科举,来日高中状元,我在京城等着问候您们嘞。”“……”少年意有所指。不再理会那个被称为小三的格格不入的男孩,一群人在推推搡搡中跑向下游。

低着头的男孩望了望手中的东西,再看看已经走远的孩子们的背影,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消失在小巷深处。

我沉默地停住脚步,那些童年的话语像小石子沉在心底,即使过去这么多年,硌着的时候还是会疼。白袍人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那些孩子气的话,就像小时候穿不下的鞋子,硬要现在穿当然会磨脚。时候不早,我们得快点了,天色……等等,我们来到这多久了?”

黑袍人疑惑道:“大概两三个时辰?为什么要问这个?”随后他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不对,我们是晌午时分入的园子,按道理来说现在已经是夕阳西下……”

我抬起头,脸色大变,冲着他们道:“你们快看!”

他们看向天空,嘴唇微张。只见东边高挂着像太阳一样的红色球体,彤云簇拥,如同天边燃起了燎原之火,却是止步于另一片黑暗前,没入西边虚无的夜中。那一片黑暗编织成一把幽冥的王座,宝位上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明月,它照耀着四方,如同俯视臣民的君王。

白袍人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讶,道:“所谓棋盘上黑白子不能共存,一张天幕上竟会出现这种奇观,真是闻所未闻。”

我颤颤巍巍道:“这,这边的公鸡才刚叫了几次,那边的桥头上已经点起灯笼了。”

黑袍人一拍脑袋,道:“是不是从那头到这头走个来回,就相当于'走过了'一天一夜?”

白袍人端详了一会儿,看着天边静止的流云,突然凌厉地冲我道:“往生,这里到底是不是黄粱镇!”

我被这么一喝,呆住了:“诶?这,这还用说……呃……”我随即反应了过来,道:“我们是沿着方向进来的,况且这附近也没别的镇子了呀!”

白袍人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你连路都不认得,更对这里的风景如此惊讶,就像……就像第一次来到这里。”

我如遭雷击,他的话语仿佛巫师的言灵撞进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混沌席卷了我的形体,浑浑噩噩地包裹了我的意识。

但就在下一刻,悠长但急促的钟声响彻镇子,如同审判庭上敲响罪行的判钟。我的意识被重新拉回现实,呆滞着看着古老的镇子被打破平静。

白袍人疑惑道:“哪来的钟声?”

就像烧热的沸石投入凉水中,整个镇子沸腾了,村民们争先恐后地从家中夺门而出,没来得及穿好鞋的,刚睡醒睡眼朦胧的,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孩的,无一例外脸上挂着惊恐与害怕。白袍人拦住一位村民,问道:“那个……!请问发生什么了!?”

急躁的村民:“外面来的人?敲钟就说明山里面来怪物啦!”

焦急的村民:“孩子呢,我孩子呢!?”

蛮横的村民:“快让开,没时间磨蹭了!”

急躁的村民:“都到了吗?快,快去先生的园子里避一下!”

白袍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收起了以往的戏谑,他神色凝重地对着白袍人点了点头,转头对我道:“往生,你先随这些村民前去避难,我们去帮忙找其他村民。”

我大惊失色:“别说傻话啦,我们自个儿都是云里雾里的。更何况还有那些怪物,我们手无寸铁的……”

我傻眼地看着他们取下背后那根黑白两色的棍子。白袍人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黑袍人把棍子一甩,扬起下巴,左手对我比了个大拇指,随后也冲了出去。

夸父逐日都没这跑得快呀,我心里暗暗揣测。“不对,那玩意真是用来打斗的?他们看上去也不像习武之人啊。”我才意识过来,“算了,先去避避要紧,我可不想再碰见一次。”回想那晚的诡异感受,第二天昏迷不醒的经历,如刺般梗住我的心头。

如此思索,我向着村民逃跑的方向跑去。就在这时,那忽远忽近的钟声再次响起,如幽灵般萦绕在我耳畔。我驻足聆听,眼前的白雾突然聚拢,一片朦胧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我心头一紧,连忙向前跑去,弥漫的雾气裹挟着我,如同在海上的暴风雨中扬帆起航,却在下一刻光风霁月,眼前出现了一条上山的路。

灰白石阶约莫两三米宽,沿着山麓蜿蜒而上,我不由得踏上那古老的遗迹,一步一步地踩着不知何时修建的通天之路。四方仍是一片朦胧,那轻盈的白雾在无声的静谧中似乎染上了几分庄重与肃穆,仿佛觑见宙斯的圣堂中飘渺但沉稳的灯火,铺与亲吻大地的鲜红地毯,一位侍者双手端着一幅沉重的画卷单膝跪下。少顷,一座恢宏的建筑缓缓显出轮廓,对着正北望去,三重歇山式殿顶舒展如鹏翼垂天,九脊飞檐挑起鎏金铜铃,风过处清音漱玉,恍若法螺低吟。黛色鸱吻衔月而峙,琉璃正脊游走着宝相缠枝纹,在暮色里流转出佛国七宝的华彩。山门两侧经幢耸峙,汉白玉基座上蔓草纹随光影舒卷,十八级青石阶被千年香火浸润得温软如玉,阶隙苔痕斑驳如写满梵偈的贝叶。赭红色照壁浮刻八宝祥云,金粉点染的莲花在暮鼓声中次第绽放。重檐斗拱间悬着七宝璎珞网,垂落的水晶坠子折射夕晖,将雕花窗棂的卍字纹投影在杏黄院墙上。八角钟楼挑起的鎏金宝顶刺破雾霭,檐角风铎与云外归鹤私语,将檐下铜铸莲花灯盏的沉香,糅进松涛起伏的梵唱里。一步步缓缓走上台阶,醇厚的檀香从岁月深处迎来,牵着我跨过半掩的玄色紫铜乌木门。门后的露台中央设有炉台铜鼎,鼎的正面铸着“一本正经”,背面有“百炼成钢”字样。旁边,一颗需数十人合抱的巨大人参榕静静守护,一位白发苍苍、西山日薄的僧人立于树下。

老僧抬起混浊的眼皮,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用迟缓沧桑的声音道:“多少年没有再续香火了。老衲太虚,法号涅槃。施主何故来此呀?”

“抱歉,老师傅,我只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山下来怪物了,你也快去躲躲吧!”我急匆匆向他道。

老僧抬起干枯的双手,向下压了压,道:“心净故来,谒无烦恼。[9]摒弃杂念,祓除业障,灵烨自然会退散。”

[9]:语出自《佛说阿长含经》

我愣住了:“灵,灵烨?”

老僧点点头,不经意抚了抚身后的树干,树干上雕刻着一团杂乱的痕迹:“心有两面,一面真心,一面妄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心如猿猴难控制,如电光剎那间,如野鹿逐声色,如僮仆诸恼使……它就像傩戏中的鬼面,若是挣脱囚笼,行走大道,那便是笑面——一个活生生的人;若是作茧自缚,七罪合抱,那便是哭面——一种称不上东西的人——灵烨。它由心而生,却又以心为食,凡心有杂念者,皆会被其吞噬,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问道:“既然如此,按您所说,如何摒弃杂念呢?”

老僧摆了摆手,道:“若定心清净,则无秽无烦。[10]可是世俗之人大多执念太深,心魔缠绕,总是苦苦地自缚原地,一步都不肯挣脱。”

[10]:语出自《中阿含经》

我环顾四周,看着光洁如初的大殿和一尘不染的铜鼎,香炉中似乎亘古不变的三支线香飘散着曼荼罗色的细烟。我心中了然,问道:“既然您已经看清了一切,那您为何一直守在这里,甘愿固步自封呢。”

老僧摇了摇头:“非固步自封也。算是为了一次选择,也是为了一个承诺、一份希冀……正是因为看清了红尘,我才会留在这里。”他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度深入,抬起脚步缓缓朝露台走去,踱步一圈后最终在铜鼎的前方停下,我摸不着头脑地跟了上去。沉默了片刻,他悠悠地开口了:“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朝生暮死,何来一语成谶。施主啊,'一本正经'的你愿意听一个故事么?”

我皱了皱眉,道:“什么故事?”

他咧开嘴,残缺的几颗黄牙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

…………

“老八,小心后边!”白袍人绕到黑袍人身后,与那种怪物对峙着。那玩意通体漆黑,看不清脸部五官。若是那家伙在这里,说不定又要吓得腿都软了,他不由得心想。

”老大,护驾呀!我现在腾不出手来哇!”黑袍人哇哇大叫,他的黑色棍子跑到了白袍人手上,而他两手各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白袍人没有理会他,他专注地盯着眼前一排的黑色怪物,缓缓将黑色棍子垂下,下一刻突然将其掷出,漂亮的抛物线吸引了怪物们的目光,而白袍人持白色棍子暴起,一捣一劈,颇似那降妖除魔的少林寺夜叉棍法,电光火石间便击毙了一片黑色怪物——大概是击毙了,只见棍尖落下处黑烟腾飞,那些怪物消失在这片黑雾中。黑袍人惊疑不定地停下来,道:“这东西,没有实体!?”

白袍人抬起脚,往先前怪物所在的地方踩了踩,一刻前还来势汹汹的怪物只留下一片黑色的痕迹,一抹便粘在身上挥之不去。白袍人大惊道:“遇冷凝固,粘而不涩,这黑色的难道是墨!?”

来不及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下一波怪物已经靠近,比上一批多出几倍数量的怪物正逐渐逼近他们,为了保护村民,两人选择连忙撤退,往先前说书人的园子飞快跑去。

可就在这时,雾气如奔腾的波浪般席卷而来。

能见度瞬间下降,叆叇浓雾笼罩了他们,在一片朦胧中仿佛有梵音在周围响起,如同失去双眼的龙王耶梦加得蜷缩在镶嵌欧泊的祭坛上苟延残喘,龙血沉默地似河流般流淌,一排排白色莲台盛开着诡谲的橘光。两人背靠背地慢慢前进,将孩子们夹在中间,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后,他们瞪大了双眼——前方仍是一片迷雾,但是仿佛在混沌天地间割裂出了一个清晰的小世界,世界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说书人正悠哉悠哉地行走在曲折回环的桥上,手中黑色折扇微微摇动,扇上白鹤展翅欲飞。

他似乎没有看到他们一行人,轻抚过朱漆螭纹乌木栏杆,嘴里念念有词地哼着古老的歌谣:“云来山更佳,云去水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歌毕,他低头看了看如镜般的水面,摇了摇头,露出惆怅的神情。

黑袍人犹豫不决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袍人推了他一把,道:“别管发生了什么,先跟上去。”

两人往那个如梦如幻的世界靠近,在触碰的一瞬间,他们感觉沉溺于失去重力的海洋中,成群的沙丁鱼**着他们的皮肤,五彩斑斓的海葵伸出触手将他们拉向海底,那脚踏实地的实感却是站在了铺着黄柏木板的桥上。黑袍人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害怕着什么,白袍人按住他的背,像是安抚着他。

“叔叔,这是什么地方呀?”身边的一个小女孩颤巍巍地问道。

“我们看上去挺年轻的吧,随便叫人叔叔可是不礼貌的哟,要叫哥哥。”黑袍人恢复正常,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们在海底世界里走着呢,刚才那种感觉,像不像在海洋里畅游呀?”

“可是叔叔,为什么海里也会有黑黑的东西追着我们呀?”另一个小女孩指着他背后,好奇道。

“(古老的华夏粗口)!怎么阴魂不散的,你俩抓紧我,要冲了!”黑袍人大喝一声,又道:“还有,别叫我叔叔!”

白袍人也提高了音量:“都这时候了你还纠结怎么称呼!你们快走,这里有我!”他眯着眼抬头,黑暗吞噬白昼,占据了绝大部分天际,但有诡异的烛光透过黑暗涌出,交杂着形成暗红色的天空,仿佛佛教中最深处的阿鼻地狱,整个天地露出狰狞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两脚前后开立,两手满把握住白色棍子。果不其然,成群的黑色怪物冲破了世界的屏障,在桥上一只只地浮现,现实与虚幻的壁垒正逐渐模糊。

“这桥还是太窄了。”白袍人自言自语。他两手满把握于棍身后段,双臂举起于头后上方,棍斜朝后上方,同时用力一劈,最先冲过来的两只怪物被拦腰截断。随后,他一手握棍身后段,将棍置于肩上,两臂屈肘平抱,将棍身按压于肩,一个转身横扫将从背后悄悄扑向他的怪物打散。见到先锋部队全灭,白袍人不再停留,单手将棍置于体侧,向说书人与黑袍人的方向跑去。

“这么多年没动过手你还是没生锈啊。”黑袍人瞧见白袍人三两下就搞定了怪物,赞叹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叔叔叔叔,你快看,好多黑黑的狗狗!”两个小女孩焦急地扯着他的衣袖。他无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不是说了别叫我……”当他看到前方急速奔来的黑色怪物时,脸色一变,最近的一只已然离他们不过几尺,而他牵着两个小女孩,压根儿用不了棍子!

千钧一发之际,白袍人在远处用力将白色棍子掷出,精准地插入离得最近的怪物的体内,趁此机会,黑袍人放开了两个小女孩的手,接过扔来的黑色棍子,狠狠地将接踵而至的怪物挑起,在它们眩晕的同时一脚一个踢进水中。

“好险,好险,为什么前面也会有这玩意过来!?”黑袍人喘了一口气,看向前方,可是那满塘莲子与乌木画桥依旧,只是少了说书人的身影。

“老大,他不见了!”黑袍人朝白袍人道,但白袍人没有理会他,蹲在桥边,伸出手在水中搅了搅。稀疏的荷叶顶着透明的露珠,盛开着粉红的莲花,但是荷叶下一片片黑色的痕迹正逐渐扩散。

白袍人抬起脸,盯着黑袍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以确定了,这黑色的东西就是墨。”

黑袍人疑惑道:“所以……”他的目光穿过白袍人,惊恐地看着后方,然后迅速拉起小女孩们的手,冲着白袍人道:“快往前,后面又来怪了!”

白袍人一边撤退,一边焦急道:“这是由墨水画成的怪物,有人在背后操纵着一切!”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道:“难道……”

黑袍人用力拍了一下他,大声道:“别自己胡思乱想啦,去问问那个奇怪的说书人不就行了——我们得快点往前走哇!”话音刚落,他连忙侧头,一只怪物如飞梭般擦着他的脸飞过,跳到了他们的前面,后面的大部队也已经接近。

白袍人如临大敌地看着后方的阵仗,道:“看来今日是不能善了。”他双手持棍,棍尖微微朝下。一只怪物扑向他的膝盖,另外两三只怪物绕过他冲向黑袍人。白袍人用棍根提其前爪,随后勾挂进步走圈外,用诡异的身法拦下绕路的怪物。少林棍法讲求捣劈神速,圈内圈外即棍尖能打到的范围。先前白袍人所用的便是夜叉棍法中的“一提金”与“秦王跨剑”。他借转腰之力猛地横劈,后面跟来的几只怪物竟直接被打成黑烟。随后身似陀螺急旋,棍梢抖开漫天菩提子般的虚影,分力使“搅海势”,棍风竟是卷碎些许荷叶,碧绿漩涡中迸出七点寒星,恰似阿罗汉掷出的须弥山砾,镇压千百青面獠牙。他持棍笔直挺立,颇似渊淳岳立的武学宗师,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宽不过十尺的画桥此时被填得水泄不通,一波波怪物悍不畏死地朝白袍人冲锋,虽然它们很快便被打退或打死,几乎碰不到白袍人的一片衣袖,但仍有几只漏网之鱼趁他挥棍间隙钻到后方,张牙舞爪地向黑袍人他们的方向奔去,逼得白袍人不得不边抵御进攻边朝黑袍人那边退去。

“坏了,冲我们来的!”黑袍人惊呼一声。

“哇哇!叔叔,我的脚崴了!”一个小女孩因为跑得太快不慎摔倒,正大声哭闹。另一个小女孩忍着惊惧用力拉起她,搀扶着互相依偎在一起。

“你们退到我身后去!”黑袍人低吼一声,眼神凶狠,“好哇,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畜生能奈我何!”他双手举起黑色棍子过头,往前狠狠劈下,在小女孩们的呼喊声中漂亮地打空了。

打在坚硬木板上的反震力让黑袍人的虎口一阵发麻,使他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一下,那几只怪物猛地朝他的小腹、肩膀扑去,他连忙躲闪,却被怪物推倒在桥边,只差一步便落入水中。

都说关心则乱,目睹一切的白袍人动作与身法开始紊乱,他倏然变招,棍影缠作八瓣莲花,每瓣皆藏着少林十三棍僧破阵的杀伐古意,落下处皆有黑云破空而去。但专注于面前怪物的他却无暇顾及侧后方,突如其来的一条尾巴把他的棍子打落,力度之大让他差点摔倒。面前怪物又重新云集,他深吸一口气,足踏莲花步,右掌“推窗望月”堪堪截住方才偷袭的怪物,左掌”海底擒蛟“按向身前进攻。打斗间白袍人身上沾上了怪物身上的黑色物质,转腰开合竟变得愈发困难,他只好两手屈肘握拳,护于头顶、颈前,右腿屈膝,左腿绷直,分别向身前身后出拳,形成防守之势,进退两难。

骑在黑袍人身上的怪物用两只前爪按住他的肩膀,模糊的脸上露出一道朝上的弧度。黑袍人大骂:“(古老的华夏粗口),你小子还笑我,你给我等着!”,他腰腹用力,抬起双脚,往高处用力一甩,挣扎着甩开身上的怪物,活像岸上打挺的鲤鱼。那怪物大怒,一口咬在他的胸膛上。黑袍人瞳孔微缩,那一刻,空气凝成琉璃,将喧嚣尽数封存在透明的茧里。声波在抵达耳膜的途中骤然结晶,悬停的水面折射出千万个未及破碎的虹环。在恍惚间,面前的不再是恶贯满盈的怪物,而是那年无数的车马缓缓行驶在浪高流急的江面浮桥上,千百条船儿连结在一起,横跨于大江的中心。光孝寺楼里钟鼓声声,从早到晚催着时光逝去,四面村落中云烟袅袅,打古时一直飘到了如今。他躺在南台桥下,怔怔地看着记忆中的风景。

“哟,老八,原来你在这呀,难得了结公务,怎么也得逛逛散散心吧。”缓缓走来的男子面方如田,一袭白袍整齐地披在身上,依稀能看见袖下肌肉的线条,儒雅与野性之美相安无事地相处在一个人上,颇似孔子吃下了一个吕布。这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同手足,不分彼此。

“老大呀,你看我欣赏着这孤鸿齐飞,水天一色,不也是一种散心么?你也是,当着几十万官军的头头,在府里对着他们严肃认真也就罢了,出来还摆着一副臭脸。”他想询问情况,但是一开口话却变了,仿佛这就是早已安排好的剧本,无人能再次修改,而他是这场戏唯一的观众。

“你这跳脱轻率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府上那些大人可是有些抱怨呐。”男子无奈,他看了看昏暗的天色,道:“我回去拿把伞,免得等会下雨被淋湿了。”

“行,我就在这等你。”他再次言不由衷地开口,随后闭上眼睛小憩。嗯?我这是睡着了?外人看来“他”的形体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可是他的意识十分清醒,就像《聊斋志异》里那名形体消散,意识却存活的士兵。

过了一会,耳边清晰地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拌着间或轰鸣的雷声,他仿佛面对着传说中古波斯王国的“不朽者军团”,那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在攻城伐地时想必也是这般动静,那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气势让他一阵窒息。窒息……等等,为什么我会有窒息的感觉?

他猛地张开眼睛,倾盆而下的大雨在水面溅起巨大的涟漪,暴涨的河水早已没过他的头顶,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好像有千万斤铅压在身上,那只骑在身上的怪物仿佛正嘲讽地看着他。一道凶猛的水流扫过,带走了他的意识。黑色的烟雾笼罩,利齿堪比锋利的钻头,将他冰封多年的内心打开,遗憾与悔恨充斥了心间——我还没有和他逛过“城隍庙会”,还没有一起升官发财,还没有走遍天下,实现我们儿时的“世界”梦,我甚至,来不及跟他说一声再见啊……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男子的脸,带着办公时的冷峻与肃穆。他缓缓念起那个熟悉的名字:“谢……必安……”“范无救,你真的是无救了。”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的场景竟然还能听到回答,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跟某人学的华夏粗口),再不起来我真把你扔水里去了。”身体的掌握权回来了,走马灯中男子的面庞逐渐清晰,和现实中白袍人的脸重合,只不过多了几分疲惫。周围的怪物已经全部被消灭,小女孩们围着他焦急地一口一个叔叔的叫着,弄得他心烦意乱。

“让我再躺会儿。”他有气无力道。

“你,想起以前的事儿了?”白袍人犹豫了一下,问道。

“嗯,你果然还是严肃过头了。”

“你就是轻快过头了。”

“老大,你刚才是不是爆粗口了,我记得你从来不说脏话的。”

“没有,你绝对听错了。”

“我没想到变成了这样我的心中仍有空缺。”黑袍人坐起身,“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确定追来的怪物基本上全灭了,那东西的攻击是针对心灵的,不然你也不会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没事的话就站起来,现在该去找说书人了。”白袍人微眯着眼睛,那个不安的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

在他们谈话间,四周景色悄然发生了变化。烟柳垂入水中融化,犹如细长的绿绦被剪成一段段布条,扩散出一片片绿色的痕迹。碧蓝的湖水沸腾着吹起滚滚波涛,绿荷与红莲在其中分崩离析,让白色的浪花染上旖旎的颜色。乌木栏杆朱漆滑落,呼吸间光鲜亮丽的画桥便如冬天屋檐上的鸟巢般灰蒙暗淡,配以桥下妖艳多彩的湖水,仿佛古代日本影壁上巨大的浮世绘,铁锈红、祖母绿和深靛蓝交相辉映,天空如深渊般黑暗深邃,苍茫的海水中鱼龙混舞,穿着乌篷看不清面目的巫师们举起人鱼面灯,烛光照亮了前方通往黄泉的神道,两旁灰白的石人石马安静肃立,道路尽头耸立着诡异的朱红大门。

“燕子衔来了绝句,

孓孑一春的繁花,

开落在驿外的断桥边上。

人间的朝圣者,

游弋于如画的山水,

卷轴一张一合,

经书梵文便在庙宇之处得以栖身。

题诗林壁的场合潜入兰亭序的前奏,

没有尾声,在逶迤的细浪尽头,

涟漪晕出了西江月,

带走了烟雨,驼走了那只有香如故的天下。”

不知何处的伶人唱起终末的哀歌,沉浸在那如同曼珠沙华般歌声中的巫师们推开了朱红的大门。海水粼粼的波光自鱼龙光滑的鳞片反射,穿过神道与朱红大门,进入巫师们的眼瞳中,乌蓬消散,他们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黑袍人与白袍人惊讶万分,小女孩们紧紧地靠在他们的腿上。他们就像一支祭祀的队伍,走向通往神明的道路,却在接近的时候浮世绘崩溃,那个小世界终究还是消失了。

…………

…………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也没有看到他跨过了十万大山,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走进了那座隐藏在群山中的小镇。但是几天后,谁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自几万里外的水乡,那里的水不似江河奔涌,而是以柔婉的姿态编织成纵横交错的碧色丝绦。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闭塞的小镇竟和他描述中的故乡如此相像。不知为何,这个灰头土脸的人厌恶自己的故乡,但深埋在心中对故土的依恋又使他奇迹般地寻找到了这里,这个如画般静谧美好的小镇。外乡人很快融入了当地的居民中,升到头顶的太阳照耀他,晒干了他心中的沉郁。他无时无刻不在走动,端详着每一个人的神态与动作,每一寸土地的建筑与河流,甚至他还会用一整天时间爬上东边最高的山峰,在山顶俯瞰小镇的时候开怀大笑。很快,人们便知道了他是一位画师,因为从他随身携带的包裹中看到了琳琅满目的彤管与素笺。可是过了许久,他却没有一点动笔的迹象。

引导他到这里来的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仿佛冥冥中命运的指引。来到这的第一晚他做了几个梦,梦见童年时期乡邻孩童嘲弄他不走科举正途,夹杂着多少讽刺去中伤一个初入茅庐的学徒;梦见弱冠之年远近闻名的大家将他的作品贬得一无是处,高谈阔论如同喷香的鱼饵,钓起那些目不识丁的群众,又用一张舆论的大网将他们包围起来,拉到自己身边;又梦见倾囊相授的恩师沉默地看着日渐消沉而画得一塌糊涂的他,失望地整理好包裹,让他去外面散散心……梦醒了,他缓缓起身,并没有激动的大汗淋漓,只有心脏被捏紧的、淡淡的痛苦。他知道,回不去了。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要将这片天地刻在脑海里。那一天,他在小镇北边偶然发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沿着小径登山,不多时,一座恢宏的寺庙突兀地靠在山崖边,他好奇地探进了正殿,殿宇门桅上高悬'大雄宝殿'匾额,殿内庭柱上悬挂着不知何人撰书的楹联:'三界之中多纷扰,只为天明不了绝。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须弥座用汉白玉雕琢砌筑,晶莹洁白。座上安奉释迎牟尼佛金身佛像,神态安详。露台中央设有炉台铜鼎,一位老僧正站在铜鼎前方,抱着金丝草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地上的灰尘,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瞧了一眼来者,细细端详片刻,心中了然。

还没等他开口,悠悠的声音传来:'施主,弘丽汪濊,悉才士所寄,心一夫澄思。[11]对此,我们的态度该如何?'

他思索一番,回答:'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12]'

[11][12]语出自晋.葛洪《抱朴子.百家》,成语“一本正经”的出处

'一本正经。'老僧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再问:'那么,如何理解成功?'

他沉默片刻:'铠则东胡阙巩,百炼精刚。[13]'

[13]语出自汉.陈琳《武军赋》,成语“百炼成钢”的出处

老僧鼓掌:'百炼成钢,百炼成钢。'寥寥数语后,他便不再开口,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微笑着对着他点头,随后抱着扫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打盹。

他恍然,朝着老僧的方向弯腰鞠躬,拱手而举,大幅度地作揖。抬起头后,他将手放进御手洗中净手,自大殿上取下三根线香,点燃后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握住香,把香举至额头平高,闭眼静默,三拜后呈水平角度安置在香炉中央。做完一切后,他朝老僧的方向再次打躬作揖。先前虚浮的脚步如今变得凝实了许多,他一步步走出大殿,跨过门槛的那刻他回头看了一眼匾额,吐出一口浊气,随后不再留恋,往山下那个梦幻的、朦胧的、如同归宿般的小镇走去。

他要继续他的梦想,创造一幅画,一幅从未有人尝试过的画,他要将藏在他记忆中那些黑暗的、负面的、代表了曾经嘲弄过谩骂过他的虚影一把拽出,狠狠地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我来证明我(粗鄙的地方俚语)一直是对的。

起初他灵感不断,一幅又一幅精雕细琢的作品涌现,从翎毛走兽到花卉瓜果、从禽鸟虫鱼到山川河流……画上景物被赋予了灵性般栩栩如生,可是他一点也不满意,他总感觉差了点什么。他画一幅扔一幅,被涂改与撕碎的宣纸堆满了房间,他躺在米白色的小山中,苦苦冥想,百思不得其解。到后面,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又开始做梦了。他梦见自己身处一片灰色的天地,不远处有座熟悉的小镇,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过去。但不可思议的是,刚踏出一步,他竟然凌虚而起,空气化作青瓷釉色流淌,风不再是阻力,而是如同温柔的水流般将他带到小镇前方,而他就像回归海洋中的鱼儿在小镇中肆意遨游。奇怪的是,小镇里头空无一人,原本多彩的建筑与葱郁的植物变为灰色,仿佛沾染上了这片天地的气息,充斥着寂寥与荒芜,婆娑的树叶不再随风摇曳,河流如结冰般凝固在原地,白云如虚假的装饰般静静地挂在天际——一片死气沉沉。他想要的小镇绝非这样,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他不服气地想象月洞门前的苔痕、檐角垂落的雨帘、窗棂上的紫藤花纹……在他思绪翻涌间,他看见了一点光亮从小镇中出现,一片树叶恢复了生机,一栋建筑被涂上了粉黛。随后以点成面,每一处灰色的地方都被他的想象填满,整座小镇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不够,还不够。他飞过浸着微光的青石板、摇碎满河镜花的乌篷船、弯成新月模样的石拱桥,掠过停留在枯山水庭院墙上的白鹭……他从袖中取毫,墨笔指点处绽放初春的惊蛰,第一声细微的水滴似春雷般轰鸣,随后空气流转,风揾过树叶留下空谷回响的沙沙声,临水轩窗倒映出潺潺河流,檐角定风铎摇起淡淡涟漪。随后,他笔锋一转,山岳拔地而起,飞瀑如丝,茂林如履,小镇被群山环绕,北边山上一座寺庙沐浴着七彩宝光,天上日月流转,地上四季更替。他大为满意。然而,下一刻,整片天地被撕裂成两半,他猝然惊醒,发现暮色与晨曦毫无区别,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在梦中了。一连几天,难以忍受的清醒让他痛苦万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白天,他突然想到要去外头走走。他看见卖菜的老汉挑着扁担咯吱咯吱晃悠,小娃儿们像归巢的麻雀围在卖麦芽糖的小车旁,穿花布衫的婶子们挎着竹篮毫不客气地与他大眼瞪小眼,挑衅地似乎在说'瞅你咋地'。望着这热闹的景象,他意识到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来了。

他明白,拥有能被人感知的自然之物的形体还远远不够,长久以来他一直忽视了人的存在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人的精神相对举的身体、形貌及其外在表现也应当被纳入世界中。他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间,像上次那样入睡。他几乎马上就又进到那个世界,令他惊喜的是,上次他的创造并没有随着梦的破碎而消散。他想起刚刚在街上看到的日常,脑海里浮现出每个村民的身高、外貌、衣饰、动作和脸上的神态。他慢悠悠地盘桓在青石板路上,刚开始仅仅只有水流声与蝉鸣,渐渐地,流水声中夹杂了些许洗涤衣物的声音,孩童嬉耍的喧闹声自小巷深处传来,茶馆门口支起了四方桌,戴草帽的老汉们说着今年的雨水,烟杆在板凳腿上磕得梆梆响,街角炸油条的铁锅滋滋冒烟,蒸笼的白汽混着芝麻烧饼的香味扑鼻而来……人声渐渐盖过震耳欲聋的蝉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北边的寺庙飞去,几个村民在佛像前虔诚地祈愿,蒲团上盘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低沉而肃穆地诵经。他点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或许是想到了《溪山行旅图》与《清明上河图》,看着熙熙攘攘的世界,他突然自私地决定要创造一个自己,一个有形世界的客观存在,带着他的眼睛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起初,他梦见了自己的血肉、骨骼与心脏,他花了很长时间慢慢打磨经脉、眼睑与不计其数的毛发。他细细触摸,模拟了皮肤、头发与衣物,他得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但是这个人站不起来,不能说话,也睁不开眼睛。仿佛已经彩排过许多次的戏剧,他一点一滴地回想起从小到大的经历,回想起自己因能拿起画笔而高兴,因第一次画出作品而惊喜,因与别人不同而自卑,又因对自己性格感到厌恶而痛苦……他描绘了他自己的一切,将他的人生阅历、七情六欲与一半灵魂化作画笔,为这个可以称为空壳的人画龙点睛。但他并不想让这个人知道自己是一个幻影,一个同别人一模一样的人。于是,他将自己的梦想交给了这个人,让他一本正经地追随这个梦想而不被现实左右。最后,他拥抱了自己。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当这个人睁开眼睛时,一股接近法则的力量将他送出了这个世界。一个稍纵即逝、支离破碎的印象莫名其妙地出现。

一张纸,铺满世界的纸,它自透明的天翼垂下,如同古希腊神话中少女阿尔克墨涅手中的画布。

潜意识中发现这张纸似乎被分为了许多区域,每个区域都有着墨的痕迹与人的踪影。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他的脑髓在颤抖。

下一刻,画面倒转,他眼前一黑,再次睁眼时,他回到了熟悉的房间。米白色的纸堆已经微微泛黄,他欣喜若狂、如梦初醒地看到面前躺在纸堆中的、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他想拿起来细细端详,可是他使不上一点儿力气。长久地意识游离已经让他的大脑机能遭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不知多久没有营养来源的身体已经开始分崩离析,他撑不住了。他的胜利短暂而充满了不确定性,因为在弥留之际,他偶然瞥见了画中失意的自己正翻过十万大山,走进了那座隐藏在群山中的小镇,随后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轮回……意识被黑暗的潮汐带走,一并带走的是溶化成墨的他所在的世界。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画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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