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就是像被浸了血的纱布,裹着位于千音谷边缘的聋哑村。陆烬一个人蜷缩在石屋墙边的缝隙里,耳畔边突然炸开第七声蝉鸣——这本是不该存在的声响。
他死死的咬住下唇,指甲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喉咙里那翻涌的惊叫。窗棂外紫藤树的影子正在扭曲,每片叶子都在用锯齿状的轮廓尖叫。
“又在发疯?”
木门突然被踹开的闷响震得尘土簌簌坠落。一个跛脚老汉提着竹篾灯笼突然就闯了进来,浑浊的眼珠凸起,干瘪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咒骂。陆烬能“看见”那些话:灾星、哑神的诅咒、该扔进无光海喂鱼......老汉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混着灯笼里燃烧的磷粉腥气。
“别碰他。”
苍老的女声割开凝滞的空气。哑婆杵着骨杖迈进门槛,银丝缠绕的杖头磕在地面,溅起一圈幽蓝火星。
她枯槁的手指轻轻的划过了陆烬汗湿的额头,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苔藓——那是从无光海礁石上刮下来的哑灵祭品。
陆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婆袖口飘出的腐海藻味就让他想起了襁褓时期的那股记忆:冰冷咸涩的海水,裹着骨笛的鲛绡布,还有......
“祭司大人,这小崽子今天又弄断了三根测音杵!”跛脚老汉比划着夸张的手势,缺了无名指的右手在陆烬眼前晃出残影,“自从他来了咱们村里,哑咒发作的次数就......”
哑婆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的骨杖突然抵住了老汉的咽喉。哑婆灰白的瞳孔缩成针尖:“十七年前我把他从哑灵嘴边抢回来时,你在哪?”
她枯发间缠绕的贝壳串叮当作响,每片贝壳都刻着镇压灾厄的咒文,“滚去修测音阵,日落前补不好阵眼,我就拿你的舌头献祭。”
石屋重归死寂时,陆烬感觉后颈汗毛突然竖起——哑婆的骨杖正贴着他脊椎缓缓上移。杖头雕刻的鲛人突然睁开琉璃眼珠,獠牙开合间吐出湿冷的叹息。
“把衣服脱了。”
陆烬僵在原地。窗外透进的晨光恰好掠过哑婆的脸,那些深褐色的老年斑在光影中蠕动起来,很像一群已经吸饱了秘密的虱子。
当骨杖挑开衣襟的瞬间,胸口的那道形似蜈蚣一样的疤痕开始发烫——那是哑婆用哑灵血绘制的封印。
“果然淡了......”哑婆的指甲掐进疤痕边缘,暗红血珠渗入她指缝的苔藓,“从今天起,你每天去测音阵跪六个时辰。”她突然用力的拽住陆烬的头发迫使他抬头,枯瘦的手腕浮现出鳞片状纹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了什么。”
陆烬的瞳孔猛地收缩。藏在床底陶罐里的骨笛似乎在共鸣,震得他肋骨发麻。那是他上月潜入禁地时,从测音阵裂缝中挖出的......
“哑灵喜欢在猎物身上留印记。”哑婆的骨杖刺向他的左眼,在距离睫毛半寸处停住,“尤其是你这种,能听见它们低语的......”
轰!
远山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哑婆脸色骤变,骨杖上的鲛人发出凄厉的尖啸。
陆烬趁机滚向墙角,后腰撞到陶罐的钝响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千万不能被发现。
“待在这!”哑婆甩袖冲向门外,贝壳串崩裂的声响混着她沙哑的嘶吼,“所有人去祭坛!测音阵的封印裂了!”
陆烬等到最后一片贝壳停止滚动才敢喘气,他抖着手掀开床板,陶罐表面的哑灵图腾正在渗血。当骨笛触及掌心的刹那,左眼开始灼痛起来——灰白色的瞳孔浮现出蛛网状金纹,那些纹路正贪婪地吮吸着笛身散发的黑雾。
“原来你在这。”
阴冷的女声贴着耳根炸开。陆烬转身时撞进一双猩红的竖瞳——哑婆的脸正在龟裂,皮下涌动着无数细小的触须。她的嘴裂到耳根,露出满口锯齿:“吃了哑灵遗骸的......果然是你......”
骨笛自主鸣响。尖锐的笛声撕开哑婆的皮囊,黏液飞溅到墙面竟腐蚀出蜂窝状孔洞。陆烬的左眼完全变成鎏金色,他看见哑婆溃烂的躯体里蜷缩着一条鳗鱼状的生物,它的脊椎上串着七颗人类牙齿。
“你以为能逃过......”鳗鱼怪物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擦头骨,“当年从无光海捞你上来时,我就该把你的魂核......”
陆烬的右眼突然刺痛。琥珀色瞳孔映出鳗鱼怪物三秒后的动作轨迹——它要扑向左肩!凭着本能翻滚躲闪时,骨笛脱手飞出,恰好刺中怪物额心的鳞片。
凄厉的尖啸震碎了陶罐。陆烬感觉有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抬手一抹尽是黑血。鳗鱼怪物的残躯在抽搐,七颗牙齿滚落地面,每颗都刻着细小的名字。最近那颗写着“陆烬”两个字,但被划了一道血痕。
“测音阵......不止是镇压哑灵......”怪物用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它在吸收所有声音......为了......”
骨笛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当光芒逐渐消退时,地上只剩下了一滩腥臭令人感到恶心的黏液和七颗牙齿。陆烬颤抖着捡起那颗刻着自己名字的牙齿,发现背面还有小字——生辰八字,正是他被捡回那一天。
村口的铜钟突然疯狂自鸣。陆烬扑到窗边,看见测音阵方向腾起血色光柱。十八根测音杵接连炸裂,守阵的村民们就像被抽走了骨骼般瘫软在地上。
他们的耳朵里钻出许多密密麻麻细长的白色蠕虫,落地即化作灰烬。
“哑婆是假的......”陆烬把牙齿攥进掌心,刺痛让他强行保持清醒,“测音阵在偷村民的......”
瓦片碎裂声打断思绪。三个黑影翻进院内,为首的男人脸上缠着光痕编织的面罩——是影织殿的刺客。他手中的光刃划过诡异的弧度,明明是三米开外,陆烬的右肩却突然迸出血花。
“烬瞳者。”刺客的声音带着金属震颤,“殿主要你的眼睛。”
陆烬的左眼再次灼烧起来。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光刃的轨迹——那并不是直线,而是通过折射形成的折线!在第二道光刃袭来的瞬间,他抓起骨笛吹出不成调的颤音。
屋檐下的蛛网应声崩断,数百只毒蛛如暴雨般砸向刺客。
“雕虫小技。”女刺客冷笑挥手,光刃织成密网将毒蛛绞成肉泥。但腐液溅到光刃上时,居然发出冷水浇铁砧的滋滋声。
陆烬趁机撞破后窗。他在屋顶疾奔时,耳边听见了来自整个村落村民发出的哀嚎声——不对,聋哑村民不该发出声音!
转头的刹那间,他看见村里最年迈的织娘跪在街心,脖颈裂开血洞,一团发光的雾气正从伤口涌出,汇向测音阵方向。
“声音......他们在夺走村民的声音......”左眼的金纹蔓延到太阳穴,陆烬感觉有火焰在焚烧脑髓。当他跃过最后一道屋脊时,测音阵的全貌终于展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用来镇压哑灵的法阵,而是由无数声带状的肉藤编织成的......活物!
肉藤中央嵌着颗巨大的眼球,瞳孔正是天光裂隙的形状。在眼球下方,哑婆的“尸体”正在重组,她的胸腔里伸出肉藤连接着眼球,七颗牙齿漂浮在周围组成环状。
“回来吧孩子......”眼球发出雷鸣般的低语,陆烬的骨笛开始融化,“你本就是烬鸣的一部分......”
剧痛让陆烬跪倒在地,融化的骨笛渗入了他的掌心,在皮肤的下游走成发光的脉络。
右眼看见了十秒钟后的画面:肉藤将会刺穿他的心脏,眼球将会吞噬骨笛的力量。但这次,预知画面里多了一道神秘的虚影——无光海方向有黑影在急速逼近。
“那就…赌一把!”陆烬嘶吼着主动冲向肉藤,在利刃般的藤尖触及胸口的瞬间,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吹响早已不存在的骨笛。
寂静。
绝对的寂静持续了三次心跳。紧接着整个测音阵开始结晶化,肉藤在琉璃态崩裂,眼球的表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裂纹。
陆烬听见遥远的海浪声,那支融化的骨笛在他掌心重新凝聚,笛孔中渗出黑色的海水。
当第一缕黑雨落下时,无光海的方向传来鲸歌。那不是声音,而是直接震颤魂灵的波动。
陆烬的左眼流出血泪,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了自己映在结晶碎片上的倒影——右眼琥珀,左眼金纹,发梢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哑灵终于要醒了......”他轻轻的抹去眼睛边上的血泪,朝着与无光海相反的方向狂奔。
身后传来地裂的轰鸣,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座困了他十七年的聋哑村正在沉入地缝。那些被夺走的声音在裂缝中尖啸,汇成一句清晰的话:
“烬鸣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