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酣眠。
陈玄做了场梦,他梦见义妹阿清万念俱灰,沉河而亡。
梦见衣冠楚楚张大少踩着自己脑袋,面露狞笑。
“你很会打吗?会打有个屁用!”
身着黑袍,眉目阴鸷的飞鱼帮帮主一声令下,百十号人提刀涌上,将自己剁成了肉酱。
陈玄豁然起身,屋内静悄悄的,潮湿和霉菌的腐朽味儿,从床根处袭来。
阿清比他小三岁半,如今未满十六,陈家二郎少不更事,从前只觉天塌了,也有老父亲顶着。
再不济,当哥哥的向妹妹张嘴要钱,她还能饿死自己?
如今方觉势单力薄,不管是帮派亦或者豪绅,那如山岳般的沉重压力,几乎让人喘不上气儿。
那被自己卖入高墙禁闱的小妹,又当如何?
现在的她,该有多么恐惧、茫然、孤独和绝望?
陈玄不敢多想,长吸了一口气,复又躺下,用冷硬的棉被蒙头困觉。
翌日清晨,洗了把脸,出门撞见些熟人。
隔壁的王大婶儿正和三两街坊攀谈,看到他,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陈二郎,你这杀千刀的,还敢回来?”
另有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定是身上又无钱了,要我说,就该打死这狗日的混账东西。”
“可怜阿清姑娘,死的怎么是陈老爹,该是这惫货才对……”
陈玄心中自嘲一笑。
自己的确死过了,不过所幸,如今复活而来的,也并非完全是从前那个“杀千刀”的陈二郎。
他置若罔闻,快步离开巷子,来到离家最近的米铺。
“掌柜的,买米。”
“好嘞,客官您要……”
正埋头做账的米铺老板抬起头后,话音戛然而止。
“不卖不卖!”
见对方神色坚决,陈玄也懒得自讨没趣,当即转身离开。
如此一连问了好几家做粮油生意的,得到的答案莫不如此,他心中亦是遂然。
临江县地界本就不大,西坊市说开去,也就七八条街,自己做的那些恶,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那么……昨夜之事呢?
袁坤明面上是巡役,实则是飞鱼帮之人,又替张家做事。
一朝失踪,至多两三天,几方定然起疑,而后盘查。
官府那边还好,办案讲究证据,可张家和飞鱼帮清楚,袁坤出事,必然跟自己这个本该被“处理”掉的人有关。
就像刚才的王大婶儿与米铺老板一样。
自己宿了此躯壳,便沾上这世间因果,再也无法挣脱。
而想要打碎这方寸樊笼,唯有一种办法。
那便是——以力破之!
随意找了家陌生的酒馆,填饱肚子以后,陈玄便是来到了西水门街。
此间柜坊数量不下百所,与东城甜水巷并称临江县两大销金窟。
前为赌鬼酣乐之地,后为风雪场所。
这里每一棵树,每一条狗,长什么模样,归属谁家,没人比他更加清楚,除了那个叫吴良的家伙。
吴良本名吴有良,年纪比陈玄小一些,常与陈玄厮混。
至于为什么改名,乃是小时候帮人看货想讨吃食,结果货丢了,被主人家反咬一口,因而打折左腿,成了瘸子。
后来他便发誓,从那以后抛却良心道义,只管自个儿死活。
两人交情倒不是特别深,一起偷看过桥头卖醋老翁家的女儿洗澡而已,当然,有时也凑着打牌。
每日过了正午那当口,吴良那小子,定会出现在西水门街,至于是青玉赌坊,还是长乐赌坊,那就不知道了。
所以陈玄只能在街口等候。
没过多久,人群中果然出现那厮的身影。
陈玄留了个心眼儿,将新买的斗笠戴上,过去拍了拍瘸子的肩膀。
吴良扭头,正准备开骂,便听到他低喊道:
“大月亮,圆又白,映得哥哥心慌慌。”
“玄……”
“嘘,跟我来!”
陈玄竖起一根手指。
两人走到角落无人处,吴良的神色有些尴尬,陈玄甚至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丝鄙夷。
还未开口,这家伙便噼里啪啦的嘟囔道:
“姓陈的,不是俺说你。”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这句话你从前经常挂在嘴边,咋地一转眼搞成这样?”
“阿清妹子多好一姑娘,还有你家那老头子。”
“不知道那张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别去赌了,也别找我借钱,我身上可一个子儿没有。”
“唉……”
陈玄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过去,休要再提,赌坊以后肯定不再去了。”
“我现在想做的,就是把阿清救出来。”
闻言,吴良将信将疑的看了陈玄一眼,撇嘴道:
“张家那是什么地方?无异于龙潭虎穴,官府都进不去,你没钱还想赎人?”
陈玄冷笑:“有钱就能赎?”
“那你想作甚?我可不敢陪你踩张家的盘子,要是被抓到,有九条命都不够用的。”
“不用你做这些,咱们交情
也没到那份儿上……”
陈玄伸手往怀中一摸。
“看在往日情分上,帮我个忙。”
“做什么?”,吴良刚刚缓和下去的神色,立刻又变得警惕起来。
陈玄将手摊开。
“送钱!”
“这八十文,是你的跑腿费。”
“这二两,给张家外院小管事张甲送去,告诉他,年前有个人在长乐赌坊,欠了他三十两银子,要当面奉还。”
“明日午时三刻,在城中仙味楼碰头。”
“若张甲问及我的身份,你便说是姓柳的药商。”
吴良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的问道:
“你小子,哪儿来的这么些钱?”
“是不是发大财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说话间,他伸手便要来捉银子。
陈玄却猛的攥紧拳头,表情严肃的叮嘱道:
“废话少说,你要是敢拿着钱跑路,或者把事儿办砸了,我就把你偷看人洗澡的旧闻,拿到翠红居去,讲给那位红烟姑娘听!”
吴良面色一变,讪讪道:
“消息我肯定带到,至于那姓张的管事答不答应去……”
“他会来的!”
陈玄将东西塞进吴良手里,万分笃定的说到。
待到后者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半个身影。
“怎么跟鬼似的?”,吴良紧了紧衣袍,抬起头。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天,他却莫名的,感到一丝丝寒意袭来。
不知何起,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