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谓道

山风渗过竹帘,又被锦缎屏风拦在前堂阶下。

青烟在鎏金香炉中蜿蜒攀升,王太医端坐在医案后的太师椅上,正随手翻阅着一本《千金翼方》。

当吴桐掀帘踏入前堂时,老者抬起眼眸,目若寒星。

“师尊,吴道长到。”药女长袖轻阖,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

王太医点了点头,他推来一盏浮着当归的药茶,对吴桐说:“坐。”

“谢谢。”

吴桐拾起道袍长摆,落身坐在医案对侧的圆凳上。

这是二人第一次这样平和的共居同堂,仿佛一对忘年交般对坐饮茶。

这一刻就连药女都不禁有些恍然,似乎眼前这老少二人,先前所有的争锋都在此刻消弭殆尽。

空气中笼罩着令人不安的寂静,唯有旁边红泥小炉上的黄铜茶壶还在喷吐着蒸汽,不停咝咝作响。

“为何今日不见药童伴您左右?”吴桐放下茶盏,率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氛围。

“他啊。”王太医眼皮都未抬起,他用杯盖抿着杯中浮沫,说道:“这孩子心性浮躁,我安排他去采些难得草药,也正好借机磨砺一下他的性子。”

“原来如此。”吴桐讨了个没趣,只得草草结束话题。

檐角铜铃忽地乱响,山风卷着潮湿的雨气扑灭两盏长明灯。

“吴道长。”灯火明灭中,王太医放下茶盏,他直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为何太医院正堂,要悬‘如临渊岳’匾额?”

迎着老者清透却锐利的眼神,吴桐蓦然想起急诊室墙上那句“生命至上”的标语。

“前元至正二年,老夫曾在济南府亲历过天花大疫。”王太医双掌拢于胸前,自顾自说道:“当时老夫年纪尚轻,不惜举家族之力,终于配出避瘟丹,可百姓宁喝符水,也不肯服药。”

老太医的指尖微微颤动:“那年隆冬,城外荒冢埋了三千具尸骨,半数人到死还攥着道士画的驱疫符。”

吴桐摩挲着茶盏边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后,洪武二年。”王太医继续说道:“开平王常遇春率军北伐,围城元上都达三十八日之久。”

“军中也如今日这般瘟疫横行,待老夫赶到时,看到兵卒们正把最后那个懂种痘术的医户扔进沸锅里。”

“这……这是为何?”吴桐闻言顿时一惊。

王太医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句:“因为有人谣传,喝医者肉汤可免疫!”

药香陡然变得刺鼻,老者的眼底的哀伤中浮现一抹狠戾。

“我大抵是老了,总想对后辈说教一番。”王太医苦笑着,伸手挑开竹帘,对吴桐轻声说道:“老夫用半辈子参透一个道理:这世间最难医的不是蛇毒瘟疫,而是藏在膏肓间的猜忌,是烙在魂魄里的愚妄。”

林海簌簌,山风穿过王太医的袍袖漫进窗来,吴桐发现所有香炉飘出的烟柱都在向西偏斜——那是感通寺的方向。

“好一派祥光瑞霭,宝相庄严。”王太医喃喃道:“你救得了病,救得了命,可救不得这众生迷障啊。”

“您的意思是……?”吴桐站起身来,他似是听懂了王太医的弦外之音。

“虽然你我之间颇有宿怨,但你毕竟是我岐黄门人。”王太医转过身来:“老夫惜才,奉劝你一句,莫用自己的后路,为他人行方便。”

听着王太医的话,吴桐又回想起那日自己预料中的结局。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明白了。”吴桐沉声说道:“您的意思是,这些平民百姓,不值得我救,对么?”

“是这么个意思。”王太医点头应允,眼底藏不住的锋利光芒犹如料峭冬霜。

“吴道长,师尊今日能对您说出这般话,可谓是言出肺腑!”这时,一旁的药女忍不住了,她上前说道:“师尊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以您的本事,不该屈居乡野,应有更大的作为啊!”

吴桐的手指骤然收紧,茶盏在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望向窗外翻涌的雨云,感通寺的琉璃瓦在雷光中忽明忽暗。

“王大人。”他忽然轻笑一声,抬头迎向王太医冷峻的面容:“您当初赠我熟苗时,可曾想过今日这番说辞?”

老者抚过案上《千金翼方》的残卷,沉声道:“彼时老夫守的是医道,此刻劝的是人心。”

他的指尖叩了叩书中的【大医精诚】四字,讲述起来:

“济南府瘟疫时,我曾剖开一具孩童尸体取痘,那孩子至死,都还攥着半块桃木符。”

“他娘亲却将我告上官府,说我剜了她儿的仙根。”

药女闻言一震,捧药的手险些打翻铜壶。

“后来呢?”吴桐目光扫过书上那四个沉甸甸的大字。

“后来那妇人染了天花,是我用她儿子身上取来的痘痂,救了她的命。”王太医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结果,她痊愈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往我的医馆泼粪,咒我断子绝孙。”

竹帘被狂风掀起,暴雨卷着百草香扑满堂前屋后。

吴桐眼前渐渐浮现想起蓝朔楼背上的伤痕,想起李四绝望中求生的眼神,想起阿萝爷爷掌心的银锁,想起在现代,成百上千个自己接手的病人……

那些缝合的伤口,终究会痊愈如初,可人心溃烂的脓疮,连最锋利的柳叶刀也剜不干净。

“您怕我变成第二个您。”吴桐掸掸道袍:“怕我熬干心血,耗尽性命,却养出一群恨我的活死人。”

老者沉默片刻,返身从书架上拿出一卷泛黄的大书,递给了吴桐。

这本名叫《逆医录》的书卷展开,吴桐看到,字里行间密密麻麻记载着历代名医的惨烈结局:扁鹊被人暗杀、华佗被曹操枭首、张仲景死于劳疾、孙思邈因丹方遭囚……墨迹间隐约可见褐斑,仿似干涸的血泪。

“太医院正堂的‘如临渊岳’,便是如此。”王太医枯指划过书页:“医者脚踏的是尸山血海,头顶的是万钧雷霆!你今日救万人,他日只需一人病死,那些叩谢你的老百姓就会顷刻变成索命的恶鬼!”

雷鸣轰然炸响,药女手中的艾绒散落一地。

吴桐却在这时站起身,锁骨下的癌变紫斑在闪电中狰狞舒展。

“王老,您见过青霉素吗?”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老者蹙眉,吴桐已自顾自说下去:“那东西产自霉斑,却能杀灭万千病菌。不过十万人中,总会有一人对它过敏。”

“若因这一人死,便弃救十万众,您觉得这算医道?还是生意?”

王太医端起茶盏的手倏忽间悬停在半空,他盯着眼前的青年,一时默然。

“我不会因为有人朝我泼粪,就任由瘟疫夺走孩子的生命。”吴桐拿起案上那卷《逆医录》:“历代大医们最初选择这条医路时,难道不知身后劫数?可他们依然选择了大道!”

说着,他轻轻撕下写有华佗结局的那页纸,撒开手去,任其飘入腾起红焰的火炉。

“您赠我熟苗时,践的是医者本心;如今劝我退缩,押的却是世道险恶——可若连我们都畏了人心魍魉,这卷《逆医录》怕是早该改叫《降书》了。”

满室重归寂然,唯有旁边红泥小炉上的黄铜茶壶还在喷吐着蒸汽,不停咝咝作响。

“……痴儿。”良久,老者哑声长叹,“你与蓝朔楼那莽夫倒是一路货色。”

吴桐闻言笑了起来,笑声中,呛咳出喉间的一缕血丝:“他若在此,定要嚷出‘大丈夫死则死矣,啰嗦个球’之类的话来!”

檐角铜铃骤急,道馆门外传来嘈杂马蹄声。

“大人!”只听外面有人大喊:“观庐营有些状况!还请大人前去!”

吴桐霍然转身,却听王太医在背后幽幽道:“今日之言,望你永不必懂。”

老者说罢,从袖中抖出个蜡封瓷瓶塞进吴桐手里:“赠你砒霜三钱,可镇膏肓之痛,若真到了那一步……给自己留个痛快。”

他凝视老者那松柏般挺拔的背影,俯身深施一礼。

“若真有那天,还望大人替我剖验尸身——”他按了按自己泛着癌痛的胸腔:“看看这病灶,够不够载入您的《逆医录》?”

暴雨倾盆,雷声轰鸣,吞没了王太医的低笑。

药女望着青年道袍翻飞的背影,突然发觉师尊案上的《千金翼方》,不知何时翻到了“苍生大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