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跼蹐不安 事当其言

暮色渐沉,道场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大熊悠人和津久井和也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人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津久井眼中带着克制的喜色,而大熊的眉宇间则笼罩着一层阴霾。

“津久井今天太厉害了!“沼錧接过战绩表,声音突然卡住。

表格上清晰地记录着:津久井连胜大熊悠人、藤村洋辅;而大熊不仅输给津久井,又败在川畑龙司手下。

柏寒默默递过一杯热茶,大熊机械地接过,指尖传来微微的颤抖。

凑到沼錧身边,柏寒看向战绩表。

一力辽在与谷口洋平的较量中失利,以五胜一败的成绩与风间隼并列榜首。

四胜两败的选手有五位,除了大熊和津久井,还有谷口洋平、牧野大树和川畑龙司。孙喆的表现则不尽如人意,仅取得3胜3负的战绩。

赛程已近半,剩下的7盘棋局至关重要,每一盘都将决定最终的排名。

柏寒叹了一口气,津久井后面的对手实力相对弱一些,如果能延续这两天的状态,很有可能突破合同预选。

至于大熊...,形势有些艰难。

后面的七盘棋中,他要接连对战孙喆、谷口洋平、一力辽和风间隼这些强手,一旦发挥不佳就会被远远甩开。

看着情绪低落的大熊,一向活跃的沼錧也放轻了语气:“津久井桑之前也有过两败,但他后来不是连胜了吗?”

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沼錧的声音清朗起来:“振作起来,大熊桑!你也可以的!”

藤泽一就接过战绩表时,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沙响。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纸面,最终落在大熊身上。

“大熊,“他的声音不重,却让整个道场为之一静,“抬起头来。“

青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当他抬起脸时,藤泽看见了他眼中尚未消散的阴霾。

“看清楚,“藤泽突然将战绩表拍在棋盘上,黑子白子同时震动。

“这些名字,“他的指尖重重划过风间隼、谷口洋平、一力辽的战绩,“不是你的终点,而是你的踏脚石!“

大熊的瞳孔微微收缩。

藤泽的声音继续砸下来:“现在认输?太早了!“

他猛地抓起一把白子洒在棋盘上,“每颗棋子都有翻盘的可能,你要做的,是把握好每一颗棋子,下好每一盘棋!“

道场里静得能听见棋子滚动的声响。

大熊的呼吸渐渐变得深长,他放下茶杯,坐正身姿。杯底与桌面相触的清脆声响,像是对老师的回应。

“老师...“他的声音还有些发颤,但脊背已经挺直,“我明白了。“

藤泽一就的嘴角微微上扬。转身离开时,薄薄的纸张被风带到地上:“有比踩着竞争对手晋级更愉快的事吗?”

大熊深深鞠躬,眼中的火光已经重新点燃。

......

9月14日,合同预选赛第四比赛日,天丰道场迎来了第二期的特训。

手握“十段“头衔的高尾绅路如约而至,同行的还有三谷智也和寺山怜两位职业棋手。

高尾绅路依旧保持着爽朗的笑容,与众人亲切寒暄。

柏寒注意到,与三个月前本因坊战第三局时相比,这位顶尖棋士的气质有了微妙的变化。

少了几分锋芒毕露的锐气,多了几分沉稳内敛的沉淀。

显然,从三连胜到四连败丢掉本因坊头衔的经历,给这位强者打击颇重,以至于原定八月在天丰道场举行的高尾研究会也取消了。

这一次前来,既是应藤泽一就之邀,也源于高尾对柏寒的特别关注。

在经历了头衔战的挫折后,高尾绅路格外珍惜这样纯粹以棋会友的机会。

没有地位之争,没有利益纠葛,只有黑白交错的纯粹博弈,让他能够暂时抛开外界压力,在棋枰间重拾最初的快乐。

藤泽一就精心安排了今日的对局:柏寒执黑对阵高尾绅路,沼錧执黑迎战三谷智也,均为分先对弈。

藤泽本人与寺山怜分坐两侧观战,道场内弥漫着专注而平和的气氛。

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中,两盘对弈就此展开。

柏寒执黑以向小目开局,高尾绅路以二连星从容应对。

布局伊始,黑棋在右上角构筑无忧角,白棋则在左上角一间高挂,双方各有所得。

柏寒心中早有计划,他在左上角选择三路托,意图走成托退定式。

定式后续在左边的拆一很坚实,可以远远限制左下白棋的发展。同时黑棋可以拿到先手,再选择下方的挂角,展开快步调的布局。

然而高尾绅路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思。

他先顶后扳,当黑棋长手准备迎接大雪崩定式时,却出人意料地在二路打吃,与黑棋粘交换后,又稳健地虎补断点。

高尾绅路顺势将棋走在左侧,构筑起坚实的厚势,与下方的星位遥相呼应。

“不愧是平成四天王啊!”柏寒暗暗赞叹。

高尾的局面判断和行棋方向,打破了黑棋的如意算盘。

稍作思考,黑棋在左下小飞挂角,白棋一间低夹。

柏寒贯彻先捞实地的思路,点入三三。

经典定式完成,黑棋占据角地,白棋再获外势,在左侧形成宏大的模样。

拿到先手的高尾绅路在左侧上方小飞,扩大左边阵势。黑棋在上方小飞应,白棋再回到右侧拆边。

柏寒慢下节奏。

现在盘面上有两个大的地方,一个是右边黑棋无忧角拆二,另一个是右下角的挂角。

选择任何一个,都是一盘棋。

但柏寒却觉得都不好。他把两个选点视为见合,因为在他看来,盘面上还有更大的地方。

考虑了近十分钟,柏寒第29手从上方向中央飞出。

大场虽大,急所更急。

柏寒的这步棋含有深意。

棋落高位,限制白棋左边模样,便于接应后期战斗。

同时这步棋还隐隐的扩充上方,如果再被黑棋走到右边拆二,那么上方连同右上的黑阵也扩张起来。

“是这样想的吗?看起来确实不行啊!”

高尾绅路一边习惯性的喃喃自语,一边思考着棋局。

少年面无表情,担任本因坊战记录员时,他已经见识过高尾绅路的这个习惯。

接近二十分钟的长考,高尾绅路仍旧没有落子。

他仔细审视着棋盘。

黑棋已经占据了三个角的实地,如果被黑棋再走到右边拆二,实地的均衡将被进一步打破。

白棋虽然左边阵势宏大,但厚势不围空。更重要的是,黑棋的这步小飞给自己留下了侵消的好点。

盘点过局势后,高尾绅路落子了。

白棋第30手,尖冲右上无忧角。

藤泽一就暗暗点头,这手棋进入黑阵的时机刚好,如果黑棋拆二之后再进入,两边出头受限。

而且这个选点也很合适,他思索着黑棋可能的应对,发现居然没有太好的办法。

柏寒也意识到局面的棘手,高尾给到他的压力不是三谷智也能比的。

少年沉下心神思索着对策,他的目光在上方和右侧的白子上游弋。

几分钟后,柏寒选择贴起,白棋轻盈地跳向中腹,黑棋第33手反过来尖冲白棋右边拆边的一子,展开缠绕攻击。

“果然下在这里啊,这下难办了。”高尾绅路摇晃着脑袋嘟囔着。

几分钟后,白棋贴,黑棋厚实地长,保持进攻的姿态。

白棋三路拐,黑棋顺势靠在白棋跳出的子上,分断白棋联络。

高尾绅路回到上方稳健小飞,寻求根据地。

“难办了!”柏寒发现之前制定的缠绕攻击的策略已经落空,局势有些脱离控制。

上方白棋意外的韧性十足,在边上有拆二的空间,还可以向中腹出头,已经不是受攻的形状了。

而右边白棋拐头后也变得厚实,如果被白棋再补一手,右边至右下的白棋几乎要实地化。

少年快速做完形势判断。

左边白棋模样约25目强,右下角及边路三子和上方白棋加起来有15目,算上贴目白棋47目。

黑棋呢?左边两个角地共20目棋,右上角借定型后有26目出头。

双方实空基本相当,但黑棋后续发展远不如白棋。

形势落后了!

柏寒盯着棋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

自从开始院生生活以来,他已经下了几百盘棋,真正让他心服口服的败局只有两场——输给张栩和王立诚的那两盘。

其他输给职业棋手的对局,包括输给大渊浩太郎那盘,在他看来都不过是试验新下法的代价,算不得数。

在AI的帮助下训练的日子里,柏寒渐渐对那些所谓的中坚棋手和新锐棋手不以为然。

他甚至觉得,就算是面对超一流棋手,自己也能平分秋色。

眼前的高尾前辈,虽然自己保持着表面上的尊敬,但柏寒心里并未加以重视。

尤其看到本因坊战第七局的速败后,他认为这位前辈已经过了巅峰期。

所以即便知道今天要对阵高尾,少年也没有特别准备,只是在笔记本上标注了六个字:“棋形厚,易应对。”

可棋盘上的形势发展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不到四十手,黑棋已经陷入被动。

“原来我才是那个笑话......“柏寒死死咬住下唇。

少年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羞愧、懊悔、自责,各种情绪在他心里翻涌。但在这复杂的情绪中,他又感到一丝庆幸。

幸好藤泽老师安排了这盘棋,幸好对手是高尾绅路,及时把他从自大的美梦中打醒。

如果不是今天这记当头棒喝,他可能会在重要的比赛中付出更惨痛的代价,甚至是走弯了路!

实力或许能让他成为职业棋手,但只有保持谦逊和敬畏之心,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这盘棋,注定会成为他成长路上珍贵的一课。

柏寒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眼前的棋局。

摘下腕上的珠串,放在手心里轻轻揉搓。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少年稍稍平复了心情,心中的懊悔逐渐被冷静取代。

他抬眼望向棋盘,虽然局势落后,但棋只是劣势,并非败势。

只要找到突破口,仍有扭转的可能。

“上方攻防的要点,右边的进程,中腹的定型……”

柏寒在心中默默梳理着棋局的脉络,脑海中不断推演着棋局各种可能的变化,努力寻找着当前局面最善的一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柏寒的长考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