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于遗址所见

广安府东北方的层峦深处,陆浩林踩着碎石缓步穿行。

银玉相间的罗盘被他紧握掌心,金针朝着幽邃深山方位震颤不休,细密篆文在正午阳光下流转出冷冽寒芒。

罗盘表面流转的玉露冬篆文忽明忽暗,这正是雨露洞天秘传的阵枢定位法器。

前些日子的地震似乎触动了玉露洞天某些禁制,先是洞天根基的灵枢突然明灭不定,紧接着一间尘封数百年的密室轰然出现。

作为雨露洞天最后的传人,陆浩林打开了这间密室,并从中寻得了这件奇异的罗盘,

而且翻阅那些被冰藏了千年的古籍之后,才终于在一本残卷中找到了关于罗盘的记载:

【擎苍天以为主,锚天下以为分,下赋银玉罗盘,可追世之本源】

密室中那副远古地图是唯一的线索,他通过现今的地图与罗盘金针所指方位反复比对,最终确认记载位置正在缘宁州。

恰与他欲追查欲魔教和神都下派御史巡州的目的地重合。

欲魔教是他来此的原因之一,而这罗盘所指的就是他来此的原因之二。

罗盘的谜团与魔教祸患在他心头交织,近些年大旸全境灾荒肆虐、武修者修为连年衰退的异状,已让敏锐如他觉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或许这罗盘所指引的目标,能帮助自己查明一些问题的答案。

身后凝实的冰路正片片崩裂,森白寒气化作归巢银蛇钻入袍袖,寒粹凝脉诀逆转运功,经脉间玄气逆冲激起刺痛。

自昨日与季尘分别后,他已在寒粹凝脉诀催动的冰径上滑驰了整日整夜,此刻伏苍山脉的层峦叠嶂间仍残留着霜雾拖曳的尾迹。

靴底碾碎青苔覆盖的断岩时,他足尖忽地凝滞。

斜前方倾颓的梁柱半埋黄土,褪色布幡在枯井旁簌簌作响。这座被地震吞噬的村庄废墟里,几簇野蓟正从焦黑木梁缝隙探出淡红花蕊。

他俯身拨开断墙残瓦,竟在倒塌废墟构成的避风处寻得了一处篝火余烬,灰堆里斜插着半截焦木,显然有人在此生火过夜。

用随手找来的木棍挑开灰堆,其中未燃尽的房梁断面光滑如镜,陆浩林凝视着切口整齐的木纹,指尖已轻抚上冰凉的剑柄。

这房梁应是被人用利剑斩成数段后才投入火中。

山雾无源而起,漫过他垂落的袖袍,濡湿袖袍的青灰布料。

时值午后,林间本不该有此浓雾,陆浩林五指虚握,寒雾在掌心凝成细碎冰晶,但这确实是自然生成的湿气。

连日来诡谲之事如影随形,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随意操弄。

自苏醒起,霜华剑内曾不足小半的百年寒髓竟诡谲地充盈满溢,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对修习雨露洞天传承的他而言,这寒意都冷的刺骨。

往日运转寒粹凝脉诀七个周天才能凝出一缕的至寒之气,此刻却似永不枯竭的寒泉,剑鞘表面凝着寸许霜纹,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冰晶。

再往前靴底已碾过碎石堆,粗砺触感随山势渐陡转为绵软,秋日的腐叶层下暗藏湿露,寒粹凝脉诀催生的霜纹自足底蔓出,在触及湿冷泥土时发出细碎迸裂声。

陆浩林轻抚罗盘边缘,玉露冬篆文应声暴涨数存寸青光,在前方延展出十丈远的光标。

“应该就是这边。”

他那天最后的记忆定格在欲魔教洞窟,与母石核心的殊死对抗耗尽了最后气力,意识昏沉前只记得扭曲紫芒吞没了整个视野。

再睁眼时,自己竟被那姓季的小子扛在肩头,在坍缩的甬道中颠簸疾驰,那青年肩上渗血的爪伤近在咫尺,血腥气混着冰霜融化的潮气直冲鼻腔。

但那似乎不是自己的冰霜。

此刻他顺手展开一张纸筏,那粗粝的纸面还残留着抽象至极的地图。

那日甬道深处碎石簌落,他耳廓微动间已辨出远处脚步声如潮涌近,指节下意识扣紧霜华剑柄,玄冰寒气自袖口漫出,心想必是欲魔教残部设伏拦截。

然而提剑疾追数丈,却在甬道转角处撞见一群携老扶幼的武修者,众人虽衣袍沾满晶丝污浊,却无魔教特有的髓晶缠身。

当时那队伍前列的汉子见他冰纹覆袖,突然高喊出声:“是玉露洞天的陆洞主!”

自己与欲魔教作对多年,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声,对于这陆浩林倒是不算意外。

从这些粗粝沙哑的叙述里,陆浩林才知有个唤作季尘的黑衣剑客,竟单凭一柄墨色长剑凿穿转魂窟,斩杀镇守的数具精英战偶。

突然金针震颤的频率随着深入伏苍山脉的腹地,开始呈现规律性的痉挛,而每逢夹杂薄雾的山风掠过,指针便随着左右晃动几分。

当陆浩林以剑鞘挑开眼前垂挂枯藤时,针尖忽如嗅得血腥的噬人鱼死死咬住东北方位,盘面篆文竟在阴云蔽日的此刻泛出月色冷辉,仿佛某种亘古存在的阵法正呼应着雨露洞天的秘传法器。

他喉间忽的溢出一声冷笑,右手摩挲着粗粝纸面,那歪曲字体竟与季尘怀中所藏的那份别无二致。

那青年不仅将受困者全数救出,还将当前与逃生路径草绘成图,唯一所求便是让武修者们护送平民直抵广安府城。

当时他垂目扫过人群里瑟缩的妇孺,这些人群的脖颈处还残留着魔教晶丝刺入的红印,倒不似作伪。

当武修者们商议着要去仓库取些兵刃防身时,陆浩林未置可否,只是沉默着拿走了那份地图的原本,并临摹了一份新的交给众人。

“那小子...确是个侠义胚子。”

初遇时还当是魔教新研的换皮傀儡,如今看来倒是错怪了这莽撞后生。

粗粝指尖忽触纸上黑痕,原本模糊的“孵化室“三字此刻忽地刺目,这正是他深入欲魔教总坛的要因。

当日按图索骥潜入时,畸兽尸体已横陈地面,待寒意将蔓延的血肉结构冻得支离破碎,血肉结构破开露出其下的祭坛基座。

最终从暗格取走的晶匣秘药,此刻已化作怀中三支琉璃管,正贴着肌肤微微发烫。

其中封存的猩红浆液,应当够家里那位再撑个几载春秋。

陆浩林无意识抚过胸口凸起,另一支玉瓶封存的血色凝块紧贴肌肤,这是从季尘伤口剐下的诡谲物质,还须得细细验明成分。

他摩挲着罗盘边缘,冷玉触感沁入指节。

所熟识的多方情报皆无季尘半字记载,观其言谈举止,分明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

“当真古怪。”

又一阵山风掠过他凝霜的袖口,碎冰在日光下折射出细密寒芒。

刚才周身用来探查的寒寒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待陆浩林细细搜寻之时,却未发现周边有任何异样发生。

然则季尘这修为精进之速也是古怪,似得了某位大能醍醐灌顶,竟能在几日间从入门者直逼自己的玉露传人境界。

纵然大旸历代宗师,也难令初窥门径者短短数日便直逼玉露传人境界,更蹊跷的是此子突兀现世之时,恰逢大旸地脉震荡、玉露洞天所处的阵点明灭不定。

季尘周身谜团正如怀中血色凝块般诡谲,莫非真与此世根基动荡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他靴底的冰霜突然开始逆流攀爬,当碗状巨坑的黑影从林隙间初现轮廓时,周身寒气竟如活物般躁动不安。

寒粹凝脉诀失控的寒气在裤管凝结出霜甲,每迈一步都似拖着千年玄冰雕成的脚镣。

山势陡然下沉的刹那,他猝然驻步,前方大地如同被天神舀去一勺,碗状巨坑边缘裸露的新鲜断岩泛着琉璃焦黑,罗盘金针已垂直钉死在盘心。

五指死死扣住身侧嶙峋怪石,陆浩林立于断崖边缘,青灰衣摆被坑底罡风掀起,冰晶在布料褶皱间簌簌崩裂,碎屑坠入二十里宽的深渊。

那被天剑剜出的伤口里,裸岩断口折射着七彩光晕,盘根错节的裂缝自坑底辐射而出,每条裂痕都嵌着半融化晶簇,在雾霭中织成蛛网。

靴底冰霜突然爆出细密碎响,淡金色流火裹挟灵气自深坑喷涌,沿岩壁盘旋上升,新生藤蔓在光流途经处疯狂抽枝,却在触及坑外空气时瞬间枯黄萎缩。

他刚欲迈步探查,寒气骤然在经脉间横冲直撞,寒脉凝粹诀周天运转猛然加快,仿佛无数玄气扑面压来,功法几近失控。

“隐仙山...”

陆浩林连忙后退几步,喉结滚动着挤出这个禁忌名讳,密室地图标记的,正是此地。

罗盘上疯狂旋转的玉露冬篆文近乎要从他指缝中跃出,霜华剑鞘突传嗡鸣,百年寒髓在灵气乱流中凝成冰瀑倒悬剑柄。

待退回到可以掌控的安全距离,他足尖猛点断岩,寒粹凝脉诀轰然运转。

经脉间暴走的玄气竟与坑底喷涌的灵气产生共鸣,霜华剑鞘迸出三尺冰瀑,百年寒髓裹挟着失控的灵气冲天而起。

寒雾翻涌间,数丈长的透明冰晶羽翼自陆浩林脊背延展而出,被封存在经脉中的寒气向四面八方扩散。

他先是随着寒气的漩涡双脚离地,再裹挟巨坑深处的灵气冲天而起,接着那冰翼竟与周遭寒雾交融坍缩,转瞬凝成翼展十丈的冰霜鹏鸟。

“起!”

玄冰凝就的翎羽折射着七彩灵光,每片羽毛边缘都浮动着篆文的残影。

陆浩林大抵清楚了,这才是寒脉凝粹诀真正的威能,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已直逼“武圣”,所能调动的寒气足以冰封那座血湖洞窟中的一切。

鹏鸟振翅的刹那,方圆十里的霜雪被卷成螺旋风暴,陆浩林足踏冰瀑悬立百丈高空,青灰衣摆裹着百年寒髓凝成的冰甲。

俯视深渊般的碗状巨坑,岩层熔融的琉璃状晶脉正泛着诡异虹光,蛛网裂纹间涌动的金红色灵髓如活物般流淌。

坑底环状排列的星纹阵图还在明明灭灭,竟似活物呼吸般吞吐着天地玄气,即使那地面上曾存在的东西已经消失,但巨坑中还有着什么悄然运转。

霜华剑突然发出奇异的颤鸣,陆浩林顺着剑锋所指望去,六十里外的伏苍山脉支脉上,延绵十里的森林如同被剃刀削去。

参天古木呈放射状倒伏,尚未枯黄的枝叶在断口处簌簌颤抖。

当他掠过林海上空时,瞳孔猛地收缩,那些看似被风暴肆虐的断木桩上,竟布满数以万计的蜿蜒剑痕,细如发丝的切面泛着淡白色寒芒。

百年寒髓突然在剑柄处沸腾,霜华剑挣脱剑鞘三寸,陆浩林指尖抚过某截树桩裂口,破碎年轮缝隙里流转的淡白印痕令他呼吸骤停。

这分明与季尘在欲魔教总坛中斩杀晶丝巨兽时,那玄色剑锋上凝聚剑势如出一辙。

“剑势化形...”喃喃自语被林间回响的剑鸣击碎。

眼前景象远比血湖旁的战斗震撼百倍:林海扇形伤疤的起点,被连根拔起的古木碎末与泥土碎叶搅合成一团旋涡,顺着痕迹望去此击足足糜烂十里,地面最深处被凭空削下去一丈。

即使是现在的自己也定不能在这一击下幸存。

陆浩林按住躁动的霜华剑,突然忆起三日前广安府酒肆里,几个醉醺醺的江湖客正唾沫横飞:“叶上飞三兄弟快半个月没来吃酒,估计是栽在伏苍山脉了!”

陆浩林身裹冰瀑悬立百丈高空之际,却不知头顶九霄云外正翻涌着更恢弘的异象。

云海如沸水般滚荡,而在其更上方那凡人目力难及的虚空深处,一座仙峰正浮沉于混沌,山体底部赤金露出些许尖端,秘纹在其表面流转伸缩,恍若活物吞吐着天地精粹。

数十根琉璃锁链自山腹狰狞贯出,每寸链节都密布着诸天星斗的轨迹,日月轮转的玄奥道纹在其表面明灭不息,仿佛将身下整座星空的呼吸都镌刻其中。

这些锁链穿透虚空时激荡出细密雷火,末端死死锚定在一片不见首尾、横跨无穷的遮天赤幕之上。

那帷幕表面蒸腾着混沌初开般的鸿蒙紫气,金银双星在帷幕之下缓缓轮转,每一次明灭都牵动方圆千里灵气潮汐。

季无风端坐于隐仙门通天玉台中央,洁白鹤氅无风自动。

以他蒲团为源头,亿万道暗合周天星数的咒符沿着山体沟壑奔流而下,所过之处岩层泛起玉质光泽。

这些符咒脉流在锁链表面蜿蜒时,竟化作赤金血脉吞吐灵韵,整座悬空山峰随着灵光明灭微微震颤。

灵风卷动他垂落的白须,眉心一点朱砂纹绽出摄人清光。

老者忽一抬眉角,眸光穿透云雾低语:“八方幻惑阵尚在,除却季尘那小子外,当世应无人能窥见隐仙山残址...”

话音未落,双手已结出大罗天象诀,身前虚空顿时迸发九色霞光。

光晕流转间凝成一面映世宝镜,镜中赫然显现化作冰霜鹏鸟的陆浩林,其周身盘旋的百年寒髓竟与隐仙山灵脉产生微妙共鸣。

“原是当年布设的分节点守阵者后裔,既持所赐罗盘循命而来,便容你见证此等修仙界的最后一搏。”

季无风屈指轻弹镜面,山底巨坑中即将爆发的守卫阵纹应声沉寂。

“竟还有人能铭记自己的使命,那便没必要灭口了。”

话音刚落,又一道琉璃锁链自山体中急射而出,紧锁在那赤红的帷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