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吕启明再次见到叶雄是在一个深秋。

萧瑟的晚秋交替着初冬吹来的寒风,肆虐着街上的行人,煤气灯里的火苗随风摇曳。所有人都裹紧了身上衣物,没多久冬天就要来了。深秋的上海总是带着一种忧郁阴沉的气质,大抵是租界区道路两边的梧桐落叶所致的。城外的日本小矮子们连续数月的战斗终于结束了。尽管他们丝毫没有影响到租界内的歌舞升平,可毕竟是战争,终归有人要死,有人会哭,有人想继续活下去。

吕启明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他对战争毫无兴趣,或者说已经麻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军队可能近在咫尺,可战争却远在天边。租界内依旧是舞照跳,马照跑,军队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一场大型演出,或者电影拍摄。

他装作矜持,慢慢地把手里的照片和调查结果递给坐在对面斜着眼,一脸不屑地看着眼前一切的混蛋。

对,没错,吕启明就是这么认为的。

作为一个私家侦探,吕启明与彼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侦探霍桑不同,找他的案子大多都是阔太太为了不让老公纳妾,而让他去找出那些“狐狸精”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们的身份背景越乱,阔太们就越开心。要是这些女人背后还养着几个小白脸,那吕启明的报酬会更加可观。

这次的案子有点不同,坐在他对面的混蛋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他早年贫穷困苦,不过是个地主家的长工而已,后来流落到上海,加入了黑道,干起了烟土生意,挣了不少腌臜钱靠着这些本钱,他踏入商界,摇身一变,成为企业家。

前阵子,经过熟人介绍,此人来到新业酒店一间长租套房内——启明侦探社,向他提出委托。

他怀疑自己的妻子出轨,希望吕启明能够帮他找出证据。吕启明清楚地记得,他的夫人是上海滩知名银行家的女儿,二人的婚姻也曾经一度成为上海滩的尽人皆知的美谈。但坊间关于此人多次出入舞厅,过着莺歌燕舞的生活,并且和各大妖艳女星的秘闻一度甚嚣尘上而现在他却怀疑自己的妻子出轨,还找上了侦探?

吕启明觉得事有蹊跷,心下怀疑,但这份委托有着不能拒绝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接下。

经过连月的跟踪调查,他发现了夫人出轨的证据但也找到了她出轨的原因。原来夫人常年被那个人渣殴打,而且他在婚后经常流连各大舞厅,并包养了无数女人。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夫人忍受不了。就在这时,她遇到了一个男人,就好像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使者一样,他的温柔体贴似水般包围了她残缺破败的心灵,使她在残忍冷酷的世界里找到了温暖,和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可纸包不住火,那个人渣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并找了侦探。当然这一切不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夫人,而是他希望可以通过夫人的不忠而在离婚时将自己归于受害方如此一来,他离婚就可以少分财产,另外公司的股票可能不仅不会受到离婚的牵连,反而股价会因此上升。

于是乎吕启明决定帮他们一把。

他随便拍了点照片并记录了些夫人的日常,并通知他可以汇报调查结果了。结果那个人渣约他来到百乐门舞厅,仅仅是因为舞厅里有他的新欢。吕启明听说此人在舞厅的老相好已经多日未露面,而他也顺势另觅他爱,寻了个刚入行的小舞女作为新欢。

吕启明点上烟,随手把自来火盒塞进口袋。随即把证据扔给他说:“尊夫人的事情我已经有了结果,我这段时间跟踪下来并无任何异样,更不存在你所说的奸夫的。想必您是多疑了。”尽管对面是个混蛋,但也始终是客户,吕启明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

“什么?不可能吧?真的没有奸夫?”男人感到很意外,随即又打开了信封,拿出里面的资料查看起来。

吕启明很淡定地掏出了香烟,缓缓点上。烟雾缭绕的同时,在上海火车站里,应该有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正在候车。再过上十分钟,列车就会以四五十迈的速度奔向北方某个小城市。那里有一幢吕启明母亲娘家的小房子,十分僻静,周围不会有任何人想找他们的麻烦之后,只要吕启明把这个混蛋做过的事情和夫人亲自写下的控诉信转交给那位了不起的银行家和几家大报纸。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个人渣就会丧失他的名誉,他的婚姻,他的生意伙伴,他的一切。

“大侦探,你笑什么?”

“没什么。”吕启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只是想到了一些快乐的事情。”

“快乐?我他妈可一点也不。”

“对调查结果我很遗憾,对不起陈先生。”吕启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账单我会改日送到府上,不用担心,这次收费会很便宜。”

舞厅内部昏暗的灯光和时不时伴随着欢声笑语传出来的香水味,这些都让吕启明感到不适鼻尖微微发痒,定是那些污浊之物引起的鼻炎。

“文若兄?是你吗?”一个高大身影从大门口边上的阴影处闪过前来。由于逆着光,吕启明根本看不出他的样貌。可那浑厚粗犷的声音却是似曾相识。

吕大侦探字文若,只不过在大革命后几乎没有人这么喊他了。

“哈哈,果然是你。你的背影我大老远都能认出来。”此时男人已经到了舞厅光亮处,整个人从阴影处脱离了出来。

“原来是叶探长啊!真是长远不见了。”吕启明见到来人愣了愣,惊喜地抱拳拱手问候道。

“我这个探长哪比得上您呀,文若兄莫开玩笑了。”

两人眼神交汇,愣了两三秒,突然同时放声大笑。四周零星的几个顾客都好奇地往门口张望着,像极了尽力尝试两脚站立的土狗。

二人寻了间咖啡馆坐下叙旧。叶雄吃不惯苦兮兮的咖啡,只是要了杯清水。吕启明倒是喝得津津有味。他想起今天一大早起来制作假材料,好不容易赶完,又要去给那对小情人安排行程,傍晚又去见了客户。直忙到这般辰光,才有空坐下来喝杯东西提提神。

苦涩但芬芳的褐色液体灌下,吕启明瞬间被注入活力了,此前被舞厅污浊空气腐蚀的身体似乎一下子复原了。

“多少年了?”叶雄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问。

“大革命刚开始到现在。七年多了。”

“文若兄还是一如既往,雄风依旧啊。家里的可还好?”此话一出,叶雄察觉到了对面吕启明的脸上展现了微妙的变化。他立马察觉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妻女不幸双双去世。我现在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他的声音丝毫没有改变,仿佛在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而越是平静,无所谓的心态,越是让叶雄觉得心疼。

“何故如此?”叶雄想开口安慰,但一张嘴又说不出什么温柔的话来。

“黑帮仇杀。”吕启明简短地回答。

叶雄知道他并不想提起伤心往事,便不再把话题延伸,只是掏出自己的名片。

“文若兄,这是我的名片。”

“法租界辣手神探叶雄的名号上海滩谁没听说过?”吕启明接过说。

“但你过去的老同学,知交好友兼武备学堂十三太保之一的叶雄,他的住址你得知道吧?”

吕启明听罢开怀大笑,好久没有笑得那么舒畅了。

叶雄字阳旭,当年保定武备学堂十三太保之一,单论武力,那定是妥妥的魁首之位,在校期间没少给学堂惹是生非。他是打过老师逃过课,杀过劫匪偷过菜,无论好人还是坏人见了他都摇头。若不是他在预备军队表现优异,估计早就被学堂开除了,那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叶雄了。

吕启明收下卡片,换上了一张递出去说:“启明侦探社,华山路一一八号四楼左室。”

叶雄眯着眼看着名片说:“那儿不是新业酒店吗?”

“没错。那是我老板的地盘儿,借了他的光而已。”

“先前在舞厅想必也是查案子?”叶雄继续问。

“正是。我那客户是个色中饿鬼,调查结果汇报都设在舞厅里,这会儿定是搂着舞女细腰风流快活呢。”

哼,这混蛋已经是秋后蚂蚱了,再快活几日罢。

“真巧。我也是因为公事才去的。”叶雄紧跟着一句。

吕启明淡淡一笑,若不是他知道叶雄的为人,换作旁人定认为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理解。法租界华探必定公务繁忙,频繁出入这些地方也不出奇。”

“不知道文若兄是否听说过‘玉面鹰’?”

“似是有所耳闻。”吕启明面孔闪过一丝尴尬,但立马就恢复了正常。可惜叶雄没有发现这一点。

“此人十几年前专干拐卖妇女儿童的勾当,据说当年他的产业范围遍及全国。受害妇女儿童数以千计。”

“听兄弟一说,我倒记起些许。若我没记错多年前江湖上就没了这号人物,有传闻他被仇家杀了,又有人传他暴毙而亡的消息,但实情却无人知晓。如不是阳旭兄提起,我倒也忘却了。”

“上海滩最近出现多起人口贩卖的案子,由于涉及洋人的妇女儿童,公董局十分重视,我那‘赤佬’上司便命我去调查。”

“若只是一般人口买卖,就算涉及洋人也未必能惊动公董局,更何况又是如何知道‘玉面鹰’重出了江湖?”吕启明神情警觉地说。

“文若兄是侦探,又是我的好友,也不必相瞒了。‘玉面鹰’的确是以贩卖妇女儿童起家,听说此人已经加入青帮并与杜先生的关系十分融洽。鉴于贩卖人口多为妇女儿童,有损阴德,他早已洗手不干。只是近来有人又开始用他的名义贩卖人口,还搞出了个人命案子,于是乎这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我们法租界巡捕房头上。只是我们尚未知晓到底是他重出江湖还是有人借他的招牌招摇撞骗。”

“原来如此。”吕启明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杯,脑子里的思绪飘向了别处。

咖啡屋内的西洋吊钟的突地响起,叶雄杯中水已尽,启明的咖啡亦凉,辰光不早了。

伴随着大街上的霓虹招牌亮起,天黑的上海仿佛吸了大烟一样,迷幻,美丽又神秘,背后一切的苦难悲剧都被华丽的灯光,光鲜的衣着,无尽的珍馐所掩盖。那腐臭的繁华气息闻起来是如此香甜得令人作呕。

“转去了。”叶雄说。(上海方言,回家的意思)

“嗯,转去吧。”辞别叶雄的他觉得每走一步脚上都是火辣辣地疼。

左脚的残疾使得走路好生不利索。哦,我的左脚已经没有脚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