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珩翻来覆把玩手里泛着金色的臂张弩,爱不释手。
杨普见此情形,笑道:“库房里只有二十把臂张弩,按照我家主君的意思,给盐丞留了一半。另外,”
他有意缓和关系,走到角落,指着一把比刘珩手中那件更大的弩,说道:“这是一把八石腰开弩,已经放在这里很久了,基本没用的。盐丞若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但律法有规定,三日内需要归还,盐丞不要超时就好。”
“当然有兴趣!”刘珩连连点头,“刘某自小就喜欢各种兵刃,便不客气了。足下姓杨,难道是杨君族人?”
“当不起足下,盐丞喊我叔衡便是。”
杨普一边按照规定分发武器盔甲,一边回答道:“倒不是同族,我是右扶风人。以前是个游侠儿,后来受到杨君恩惠,便上门做了宾客。”
他将发放过程一一记录在案,才松了口气。
等到周礼等人尽数换上铁甲,气势顿时为之一变。
一时之间,小小的院子里竟然聚集了将近五十名甲士,甲片碰撞音混杂在一起,更增添了几分威势。
此后,刘珩便在解城住了下来,平日里就是在盐池周边的盐场内巡视,日子倒也安逸。
不过让刘珩感觉意外的是,一连数日,杨毅都没再出现。
他心里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可该做的事情却没忘记。
趁着臂张弩和腰开弩都在手里,刘珩连夜把家中负责锻造铁器的伍元,叫了过来。
小心拆开这两种弩机,记录下相关数据,然后立刻赶回蚩尤里,开始逆向推倒铸铁范。
按照伍元的说法,虽然成品就在眼前,但想要铸造出尺寸合适、误差控制在合理范围内的铸铁范,仍然需要很长时间,需要很多次尝试。
但同时,他也向刘珩保证,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他一定能打造出成品。
刘珩很兴奋。
比起臂张弩,他其实更看重腰开弩。
因为八石的腰开弩,已经属于重型弩的范畴,以腰部力量辅助拉弦,射程可达数百米,足以击穿重甲或攻城器械,堪称守城利器。
只要在坞堡的四座角楼和门楼架上这种利器,坞堡的防御力会立刻提升一个档次。
这种重弩,绝对是攻城方的噩梦。
不过,福兮祸之所伏,好事往往也伴随着坏事。
这一日,消失许久的杨毅忽然出现,然后立刻把刘珩拉进密室。
“文瑜,事情有变!”
没等刘珩询问,杨毅就把得到的信息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那程银不知道从哪里又招揽了一群宾客,算上原来的那群,程氏庄园如今盘踞着将近五百名部曲。
这是一个很夸张的数字。
那座庄园本就深壁固垒,一旦有了足够的防守力量,单凭刘珩和杨毅手上的这点人,根本不可能攻破。更别提,还要将其完全纳入掌控了。
杨毅显然非常焦急,神色间满是慌张。
“杨君稍安勿躁。”
刘珩起身拉住不停踱步的杨毅,把他按在坐席上,问道:“杨君手上拿到更多的证据了吗?”
“确实又多了一些,但还不够。”
杨毅叹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把新拿到的证据递给刘珩。
后者接过一看,皱了起来眉头。
若是一般人,证据搜集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定罪了,但程银显然不是一般人。
既然杨毅要杀鸡儆猴,就必须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毛病,否则单单处理程银,其实没有太大意义。
“杨君所说的、能够直接将其定成死罪的证据是什么?”
“是一本记载盐场详细数额的账簿!”杨毅猛然捶了一下大腿,“我有个线人,在是程氏内部地位很高。他甚至亲眼见过程银将账簿放入密室。”
“能否想办法偷出来?”
“不行,密室所在的那栋阁楼,全天都有人把守。除了程银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线人当真靠的住?”
“嘿,那是我未出五服的从弟!”
“甚好。”刘珩满意地点点头,从弟跟族弟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刘预这种,就算刘珩的从弟。在世人眼中,这是极其亲近的关系。
他想了想,又问道:“既然有这种级别的线人,那想必程氏庄园的布局情况,杨君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当然,我手上有庄园内部详细的路线分布图。”
“那位河东部郡国从事,现在在何处?”
“已经到了猗氏县!”
“既然如此,我倒有一策,杨君可想听听?”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文瑜还卖什么关子,快快说来。”
“其实很简单。”刘珩神色严肃,“请杨君会同河东部郡国从事,找机会拉着猗氏令一起拜访程氏。”
杨毅有些狐疑:“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当然不是!”
刘珩声音虽小,语气却愈激昂,“杨君上门的前一夜,便请线人秘密将我带入庄园。待到第二日,杨君与那程银交谈时,我便伺机硬抢账簿。
只要拿到账簿,便会立刻发出信号,到那时,杨君直接让门客制住程银!
一旦账簿和那程银都落到我们手里,有部郡国从事在场,证据确凿,那猗氏令岂敢为程银开脱?当场就能定罪!而一旦猗氏令的印信出现在定罪文书上,一切就再无法更改了!”
“这这这......”
杨毅被吓到了,脸色惨白。
不怪他如此慌张,原本在他的设想里,冲锋陷阵的是刘珩和他的门客,他本人是不需要涉足险境的。
可如果按照刘珩的计策,他岂不是就在漩涡正中心?!
一切顺利的话,自然是好的,他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怎么办?
万一程银是鲁莽性格,且又无法无天,狂性大发之下,他杨毅的性命岂不是完全操于他人之手?
他还有大好前途,怎么能冒这种风险?!
良久之后,杨毅猛然摇头:“不行,绝对不行,万一你失败了,我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收场?”
“如果失败了,没能拿到账簿,那我跟杨君又有何关系?自然是莫名出现的不法狂徒罢了。”
刘珩脸色冷厉,心中却觉得失望。
这就是三世三公的顶级豪族,所培养出来的精英士人吗?
稍微遇到点问题,竟然就慌乱成这副样子,连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有了。
“杨君,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如今这种情况,再没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刘珩直起腰,探身到杨毅面前,声音森冷:
“要么你同意此计,我们立刻行动。
要么你拒绝,放弃追回盐税,老老实实当个豪强眼里的好盐官,任期结束另谋高就,这样的话,刘某自然也没有再当这个盐官丞的必要。
无论如何,还请杨君立刻做出决断!”
“文瑜你......”
杨毅早已没了初见刘珩时的淡然,儒雅之气荡然无存,既恐慌,又跃跃欲试。
只是看向刘珩时,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虽然他们相互之间的确也并不熟悉。
但他总归清醒了不少,知道刘珩说的没错。
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还能找到刘珩这样的外援么?
如果找不到,还怎么治程银的罪?
连程银的罪都治不了,还怎么处置其他豪强?
密室大门紧闭,四面无窗,空气没有丝毫流动,整体气氛无比沉凝。
在刘珩的目光逼视下,杨毅压力极大,感觉整个人都处于被挤压的状态。
但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既想要政绩,又不想承担任何一丝风险。
可是,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杨毅目光躲闪间,忽然看到刘珩眼里闪过的失望,瞬间愣住了,继而又有些愤然。
说白了,即使刘珩拜刘陶为师,在他杨毅眼里也就是个乡里间的良家子。
说好听点叫良家子,说不好听点,就是个泥腿子!
姓刘又怎样?汉室宗亲又怎样?
家传的什么经书,家中门楣是三公还是两千石级别的?
有几个部曲啊?!
而他杨毅是谁?是三世三公、顶级名门的弘农杨氏的族人!
族里最不缺的就是两千石!
他这种人,竟然会让一个泥腿子失望,甚至鄙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毅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情绪问道:“文瑜有几成把握做成?”
“八成。”
“那够了!我让杨普随你一起去抢夺账簿,他更熟悉程氏庄园的布局。”
“诺。”
......
刘珩为什么要逼杨毅继续下去呢?
两个原因。
其一,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只是看上去危险而已。只要当场控制住程银,就算没有账簿,也能把杨毅等人拉下水。
干都干了,还能收手?
是不会拷打犯人么?
至于,跟杨毅说的,抢到账簿才会发信号通知——他说谎了。
第二,还是那句话,与收获相比,区区这点危险算什么?
该稳的时候要稳,该莽的时候一定要莽。机会不会等人的,一旦错过了,注定追悔莫及。
前期积累的家底越厚,当黄巾这阵东风到来时,他爬的也就越高。
离开密室后,刘珩立刻招来刘预、周礼、高顺三人,将谋划一一道明。
“阿预,你立刻带我的手书会蚩尤里,让舅公调集所有可用力量,然后化整为零,埋伏到程氏庄园外。”
“周叔,你的任务最关键,带一个人寸步不离地跟在杨盐令身边。无论抢不抢得到账簿,我都会发出信号,到时候,你立刻打断程银的双腿,将他控制住,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历数其罪责,引导杨盐令他们给程银定罪!”
见二人点头,刘珩将目光投向高顺:“素卿,陪我杀几个豪强门客,不为难吧?”
“只要不是无辜妇孺,但凭少君吩咐。”
“好。”
......
程氏庄园位于解城西北方向,二者相距约六十里。
夏至这天,刘珩、高顺及杨普三人,已经在线人的帮助下,悄悄潜入了庄园。
皇甫威、刘预则带着其余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隐藏在庄园不远处,伺机接应。
周礼则一直跟在杨毅身边。
次日中午,杨毅带着河东部郡国从事、猗氏令,如约而至。
等时机差不多时,线人便带着刘珩三人径直赶往存放账簿的密室。
密室阁楼外,果然有六七个人正在来回巡视。
其中一人看到刘珩,立刻出声喝止:“停步!不知道这里不得随意靠近?”
“小人得到主君吩咐,来取一件...”
线人边说变靠近说话的守卫,然后猛然抽出袖内短剑,一剑割开了后者喉咙。
“不好,有敌袭!”
旁边之人瞬间发现不对,一边呼喊,一边敲响腰间铜锣。
伴随着骤然炸响的刺耳锣生,剩下的几名守卫立刻围了上来。
几人见刘珩一方人少,互相对视一眼,直接冲了上来,想要与刘珩四人近身搏斗。
然而眨眼之间,就只剩一人还在站立着。
刘珩第一次见到了高顺的战力。
后者厮杀时,不像关羽那般狂暴,一招一式显得朴实无华,但偏偏每一刀都能直接砍在敌人要害处,躲都躲不开。
然后,当刘珩准备结束战斗时,意外发生了。
阁楼附近的最后一名守卫,并未上前厮杀,也没有逃走,反而直接跃进阁楼。
等刘珩进入阁楼时,发现那守卫已经推到了装有胡麻油的陶器,且引燃了火把。
只一瞬间,火焰便蔓延开来,直接点燃了木制阁楼。
几人惊愕间,火焰已越来越大,散发出的热浪烤的人皮肤发紧,更有滚滚浓烟随之一起出现。
刘珩情知对方早有准备,这些账簿注定毁于大火,心中既愤怒又遗憾,却也只得赶紧退走。
可他身边的杨普却无视火焰和浓烟,径直打开密室,然后头也不回的钻了进去。
“叔衡!”
刘珩大惊失色,想告诉对方无须如此,却已经迟了。
而等杨普再次出现在几人视野中时,全身都在冒火。他费力倒在刘珩面前,松开两臂,漏出了一本纸书和两卷书简,然后再也无法忍耐浑身痛楚,一边惨叫一边在地面上不停翻滚。
刘珩捡起账簿打开一看,骤然在心里给程银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