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普通的纸人,是扎两个椭圆做躯干骨架,再糊一层纸,画上五官和衣服,而后用剪出形状的纸做四肢和发饰,以及下半身的衣服,在需要烧给逝者的时候,再烧着纸钱给纸人点眼睛(意为开眼)及捅出耳洞(意为开耳)即可。
但莫惊春家有一套自创的复杂手法,是莫惊春的太爷爷用古法改良的。一是不止头和躯干,连四肢的骨架都做齐全,做逼真,关节处做成活连接,好让纸人的四肢可以随意摆动,做出动作。
二是在纸人的“扪”这一步,更为细致,更为讲究,要以泡成渣的纸一点点糊上纸人的脸,如古时的酷刑“贴加官”一样,隆出类似真人的五官。这一步其实和泥塑的手法差不多,但因为注重每层纸的收边,极其复杂又耗时长,对讲究一把火烧给死人的祭祀纸扎而言,属实是没有必要,也够不上传统艺术品的范畴。
莫惊春接下杨士德这个订单后,带着在医院熬了一夜的莫星河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开始做准备。
他其实没把握,担心在扎制纸人的过程中,再出现躯体化症状,再动弹不得。但他总想起在他想象中的,和幼年时候的杨士德隔着稻田对望的那一眼,想起那晚又大又圆的月亮,想起他的母亲。
他想试一试。
乔芒果从莫问枕那儿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管自己肠胃还不舒服了,在征得莫惊春的同意后,就把她那手机架在了莫惊春头顶。
莫惊春欲言又止,生怕自己说教,最后还是出于职业习惯,忍不了乔芒果这过分糟糕的取景和镜头,委婉提出了建议。
“这样拍,我的头占了一大部分哦,画面会偏移重点,也不好看。你用中景或者全景会好一些,全景的话从那边那个角度拍,和我视线齐高的位置,还能把我身后的纸扎和顶上的狮头都纳进画面,效果应该更好一些。”
乔芒果懵懵懂懂,“啊?”
莫惊春只好亲自上手,调整机位,顺嘴问乔芒果:“你一直以来都是用手机拍?”
乔芒果以为莫惊春是嫌弃她的设备,不好意思讷讷道:“我有一个单反相机的,但是我……不太会用,说明书太复杂了。”
莫惊春默了一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拿来,我可以教你怎么用。”
乔芒果一听有免费教学,赶紧回去拿相机,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个莫问枕。
莫问枕连熬三个大夜,又在三个白天安排主持五场殡仪,睡到现在还连连打着哈欠。看到莫惊春和乔芒果在布置拍摄现场,“哟”了一声,“真干窝!”
莫惊春对莫问枕这个脾性,已经快要免疫了,不太想回应他。跟乔芒果大概讲解了一下相机的基本操作,架好相机,又顺手回了楚慈青的几条信息,然后坐在马扎上,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却不敢拿起竹篾。
他可以吗?
万一呢?
莫惊春心里竟然紧张起来,那份紧张好像在重重擂打在他的心腔上,发出鼓声一样的急促声响,带得他的血液也加快流动,手脚俱是麻痹,右手在这麻痹之中,指尖又不自觉僵硬起来。
莫惊春心下暗觉这大不妙,眼皮一抬,看了一眼乔芒果的镜头。深呼吸了两下之后,身旁突然有个温热的躯体挨过来,是写完作业的莫星河,高高兴兴挨到他身边,好像挨着他能给莫星河自己力量一样。
他挨着他,并没有拥抱他,并且极快地离开,搬来了自己的小马扎,坐在莫惊春一侧,抬头期待地看着他。
就只是那一下接触的温度和柔软,以及莫星河眼里星星碎碎的光,再有莫惊春眼尾扫见的,那并不真实存在的、坐在那张老旧马扎上的、沉默做着纸扎的他父亲的背影。莫惊春空荡荡的心里突然盈满了奇异的温暖。这份温暖很轻盈,但渐渐从他的心顺着经脉,往他的四肢流去、填充,很快,他突然有了活生生的感觉,有了沉甸甸的,人正踏踏实实坐在马扎上,脚底板结结实实接触在卖席巷四号——他家这祖祖辈辈经营的纸扎店铺的地板上。
莫惊春轻吁了一口气,开始以竹篾搭出纸人的骨架。
莫惊春希望能尽量一比一还原杨士德的母亲,先前问杨士德,杨士德也比划不好母亲的身高。因为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他还不到二十,模糊比划着母亲到自己的眉间。
莫惊春原想那大概一米五,就照着一米五来做。
没想到躯干还没完成,杨士德就出现在了卖席巷四号门口,双手背在身后,高高兴兴地晃进来,被莫问枕打趣:“杨阿爷,不放心我们春哥,来监工啊?”
杨士德哈哈摆手,招呼身后几个更老的老人进来,“我这些阿哥阿姐们啊,听说有个后生仔能做我阿妈的纸人,怕他搞不清楚我阿妈的样子,特意也过来看看。”
杨士德带来的四个同族兄弟姊妹,和杨士德一样都穿着壮家特有的服饰,被壮锦点缀的土布壮衣朴素又好看,只是因为长年务农,他们的腰背都驼得厉害。虽然比杨士德年老许多,但精神头比杨士德矍铄不少。
乔芒果一看这几人的壮衣,赶紧又打开手机录制,随后灵机一动,“哎”了一声。
“你们壮家的衣服裙子这么好看,咱们不如也给纸人穿上壮衣呀!杨阿爷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穿这些的吧?!”
杨士德几个阿哥阿姐原本在和莫惊春回忆他们印象里的杨士德母亲,听到这话,也都觉得这主意可行。
杨士德脸上也闪过欣喜,可紧随其后的又是遗憾,“这个想法好是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阿妈当时的衣服一件都没有留得下来。”
乔芒果说:“做新的呗!我早就在网上刷到过你们壮家女孩儿的裙子了,跟百褶裙似的,可好看了!”
杨士德笑着摇头,“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但也都旧了。这年纪一上来啊,眼睛不行,手也不行了,做不动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了……”
说到最后,杨士德有些难过。
乔芒果没瞧出来,兴致勃勃地还要说话,莫问枕随手拿起一旁的竹篾,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啰啰嗦嗦,想一出是一出,你先把你眼前的事情做好吧!别老好高骛远的,不看脚下的路。”
乔芒果不忿:“我怎么就想一出是一出了?这不是为了给纸人增光添彩嘛?!”
莫问枕问她:“你知道在哪里买壮衣吗?不要跟我说网购,我赌你连传统壮衣在哪里能买到,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