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西岸,那处简陋的农家小院已在身后渐远。
姬陶一行再次踏上归郑的崎岖山路。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预示着前路的不平与坎坷。
山风呼啸着穿过密林,卷起枯黄的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姬陶的马车颠簸着前行,他坐在车内,神情疲惫,眼中却仍带着几分不屈的坚韧。
他身上虽是国君常服,不似平日里在宫中那般华贵繁复,却也剪裁得体,彰显身份。
只是随行的车马不多,仅有两辆朴素的辎重车和几匹骑乘的马,队伍看上去与寻常的商队并无二致,甚至显得有些落魄。
阿磊和蔡足分列马车左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山林深处,总是透着未知的气息,让人心生不安。
侍卫们个个脸色凝重,洛邑的惊魂未定,连日奔波的疲惫,让他们紧绷着神经。
队伍穿行于一处狭窄的山坳,两侧是陡峭的山壁,怪石嶙峋,树木稀疏。
忽听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啸声划破长空,回荡在山谷中,令人心头一颤。
紧接着,无数身影从山林深处骤然涌出,黑压压一片,仿佛凭空出现。
他们手持刀刃,蒙着面,身形矫健,如同鬼魅一般,迅速包围了姬陶一行。
“有伏兵!”阿磊厉声喝道,迅速拔出腰间的佩剑,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光。
侍卫们本能地围拢过来,将姬陶的马车护在中央,形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圈。
兵刃相交的声音瞬间响彻山谷,铿锵作响,火星四溅,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怒吼。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攻势凶猛,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的乌合之众。
郑国侍卫们虽奋力抵抗,刀光剑影中,却终究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不过片刻,激烈的刀剑声渐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几声不甘的闷哼。
姬陶和他的随从们,皆被反剪双手,用粗糙的麻绳捆了个结实,动弹不得。
姬陶被粗鲁地推搡着向前,绳索勒得手腕生疼。
山贼们并未就地审问,而是押着他们深入山林。
一路上,姬陶发现这伙山贼并非寻常的乌合之众,他们行动有序,哨岗林立,隐蔽的路径仿佛被精心规划过。
穿过几道天然形成的隘口,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寨出现在眼前。
那并非姬陶想象中简陋的窝棚,而是一片颇具规模的建筑群。
木质的围墙高耸,其上设有简易的箭塔,有蒙面哨兵警惕地巡视。
寨门由粗壮的圆木搭建,厚重而坚固。
进入寨门,内部更是一番景象。
错落有致的木屋、石屋沿着山势分布,炊烟袅袅,犬吠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到孩童的嬉闹声。
寨中道路铺设平整,有巡逻的队伍来回走动,虽然衣着简朴,但步伐整齐,眼神锐利。
这里不像匪巢,更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王国,在乱世中独自运转。
姬陶心中一凛,这伙山贼,绝不简单。
他们被押解着穿过寨子中央,来到一处位于山寨最高处的木质大厅。
大厅内,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宽敞的厅堂。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端坐在主位上,背对着众人。
他的背影宽阔而沉稳,即使身着粗布衣,也难掩一股久居上位者的气势,仿佛与这山林融为一体。
姬陶被按跪在地,膝盖与冰冷的石子接触,传来阵阵刺痛。
他强撑着抬起头,看向那缓缓转过身来的身影。
当那人面孔映入眼帘时,姬陶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然紧缩。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刀刻般的皱纹,深邃而锐利的眼眸,分明就是他从郑国王宫出逃那天夜里,在山中遇到的那个“匪首”!
姬陶的心脏剧烈跳动,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违和感在他脑海中炸开。
山贼首领的目光落在姬陶身上,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浮现出一丝玩味。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嘲弄,如同山间回荡的冷风:“哟,这不是当日穿着下人衣衫,装疯卖傻的‘小厮’吗?”
他顿了顿,目光从姬陶的国君常服上扫过,落在捆在他手腕上的细绳上,语气中的嘲讽更甚:“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郑国的……国君?”
周围的山贼们闻言,窃窃私语声瞬间炸开,看向姬陶的眼神中带着好奇与惊异,以及掩饰不住的兴奋。
“头儿,这小子真是郑国的国君?”一名山贼小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另一名山贼接话道:“可不是嘛!听下面兄弟说,他身边那几个护卫口口声声称他‘国君’呢!”
“还以为真是个小厮,没想到是个大人物啊!”
“这下可发财了!抓到个国君,咱们兄弟们有好日子过了!”山贼们兴奋地议论着,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金银堆满了山寨。
这时,一名山贼快步跑到首领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低声禀报:“头领,人已全部拿下!只是……属下在洛邑探听到的消息,似乎与这郑国国君有关。”
山贼首领的眼神微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抬手示意来人继续。
“申侯……已薨。”蒙面山贼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姬陶耳中,“洛邑震动,周王室正为此事焦头烂额。而这郑国国君,前些日子曾向周王献策,主张……主张分封申国,以周王名义封申侯长子为侯,与姜无形成制衡,表面尊申,实则削权!”
姬陶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那山贼首领。只见首领原本玩味的表情,在听到“申侯薨逝”和“分封申国”时,骤然凝固,仿佛被冰封了一般。随即,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有震惊,有思索,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触动。那触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姬陶的心神巨震。他再次打量那山贼首领,那魁梧的身形,那饱经风霜的面孔,那双与年龄相符的深邃眼眸。再结合他手下山贼的“旧军章法”,以及方才听到的关于申国和自己计策的秘闻——分封申国,扶植申侯长子……
一个大胆而惊人的猜测,如闪电般划过姬陶的脑海,瞬间照亮了所有的疑团。
申侯嫡长子申苻,被流放多年,下落不明,却传言在郑国与周室交界的山里活动……
眼前的这个人,年龄、气质、甚至对申国局势的反应,都与他所知的申苻传闻惊人地吻合!
姬陶猛地望向那山贼首领,眼中不再是震惊,而是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