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苏州,雾气弥漫,天地几乎融为一体,亲密无间,空气里有扯不断理还乱的暖昧感。据说过几日会落雪。对于苏州这种处于亚热带的小城,要落雪大抵需要天公费劲酝酿一阵。于是突然想起来北方的雪,故乡的雪,毫无保留、飞扬跋扈的雪。川端康成写道,“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而我要回到那些纷纷扬扬纯真无瑕的大雪里,则需要穿过那些暗自流动的光阴和明明灭灭的记忆。
幼年的我在北方的农村度过了少年时代。那时的学校极尽严苛,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也要上早读,早晨五点半多,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眯缝着眼,从洗脸盆里掬一捧水胡乱地往脸上一抹就算是洗脸了。然后带着零星睡意走着去上学。最讨厌冬天去上早读。冬天的时候,五点多的天漆黑得让人心慌,黑暗把一切盖得严丝合缝,一点光丝儿都透不过来。院子里的大公鸡叫了几声,狗象征性地吼了几句就没有下文了。白天里的石子堆、草垛、大石头、祠堂门口的狮子,居然借着凌晨的黑暗耀武扬威,它们在黑暗里看不清样子,一个个的,像一个伏着的怪兽正在虎视眈眈。每次我去学校上早读,总被路两边堆着的东西吓得连大声呼吸都不敢,一路疾走。
如果下了雪,一切都不一样了。大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我就已经穿上衣服打开门外的灯跑到院子里了。那时的我,那样的我,一个小小的我,仰着头,站在院子中央,望着从一望无垠的黑暗里大把大把落下来的雪花。北方的雪又肥又润,一朵朵洁白的雪花慢悠悠地散步似地一摇一晃地飘下来,用手接住,能看见雪花的六个枝权和枝权上细腻茸茸的小冰刺。看着这样的雪,这样看着下雪,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觉得高兴。想满大街地跑,想转圈,想就地躺下打几个滚,想把所有还在沉睡的大人从被窝里拽出来一块看雪……
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转身跑回屋里,背起书包就往外走。心里又高兴又着急,怕大路上积累了一夜的雪被人践踏了,于是走得飞快,虎虎生风。新雪踏上去,有一种轻微的嘎吱声,像是骄傲的雪瓣被踩后心碎的声音,人听了却有一种愉悦感。那些曾经像是怪兽的家伙们,在雪花的装饰下,此刻都变成了毛茸茸的白胖子,圆滚滚地闪烁着可爱的光。
长长的大路上铺着平整的一层雪,我小心地踩上去,慢慢地走,走几步还要回头看看脚印印得好不好看。像小孩子得到一块美味的糕点,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就一小口一小口地从边边角角开始吃。清晨五六点钟,大路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慷慨的雪和风。天上居然还有月亮。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奢侈的经历啊。大地一片茫茫,一切寂静,一个人立于风雪之中,那时不懂“世间有大美”,只是呆呆地张着嘴看着自个儿眼前的一幅严寒雪景,任凭北风灌了一肚子。
一切安静,只有簌簌的雪声。雪下得猛烈又厚重的时候,就有一种如风吹竹林,竹叶相互碰撞的隆重而又细微的声响,毫无壮烈之势,却能让听到的人感受到冰封地冻的凛冽。抬头仰望,天空是一种稍显沉重的蓝色,轻轻地扣下来,和远处的白色田野混为一体。天空好像变得很矮很低,淡黄色的月亮就挂在夜空的边际,摇摇欲坠。大朵的雪花从未知的上空毫不吝啬地挥洒下来,在月光下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看久了,眼前的雪不是纷纷鹅毛,也不是满树梨花,是天上白色的星星,一把一把地坠落下来,多得难以置信。
上完早读回家吃饭,路上人就多了起来。大路中间的雪被踩化了,又结成冰。大路两边是白雪覆盖的足有一人深的排水沟,冬天的时候没有水。风大的时候,我们就从路上滑到沟里去走,长长的风从我们头顶呼啸着过去。雪下面全是枯草,踩上去软绵绵的。在排水沟里走路,又暖和又舒服,于是所有的小孩都不好好走路了,都跑到排水沟里,一串一串的,像未燃的鞭炮。
那时我有个伙伴,每天早晨她去我家叫我一块上早读。五点多的天,还未亮透,她自己一个人在依旧浓重的夜色里摸索着走一段路然后敲门叫我,有时候还要等我起床,她就那样站在我家门外,孤零零地忍受着寒风,还要面对着那些夜色中的伪装成怪兽的家伙们。
我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心疼,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却以一个姐姐的角色对待我。不下雪的时候,她牵着我的手,尽管一片黑暗也觉得无畏。下雪的时候,我们捧着雪团在雪地里互相攻击追逐,谁不小心滑了一跤,爬了半天起不来,对方肯定要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还是会过来拉一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并排走着上学去。
我们曾在一起走过漫天大雪,并且坚定地相信我们以后也会在一起。年幼的孩童想不到很远的事情,所谓的未来也是虚幻到看不清形状。我们从寒风中走出来,抖落身上的雪,互相拂掉头发上的冰渣,却不会知道以后天各一方。拍打在脸颊上的风雪像是北方冬天的吻,热烈而冷酷。我们只剩这个吻了。后来听闻她结婚生子,我也再没见过她。
北方又落雪了吗?雪花满身晶莹风尘仆仆而来。我站在雪地里,一直沿着大路走啊走啊,雪把我的影子掩埋起来,风干了,摇晃着挂在我身后。我在雪地上跑起来,地上的积雪被带起来又迅速落下,像小鸟在水面掠过振翅沾水又急速飞起的瞬间。雪落在脸上,凉凉的。我继续跑着,还有什么是没有感受到的不曾触及到的呢?风花雪月,月朗星稀,柴门犬吠,一夜星子落尽,满树梨花。这场雪没有尽头,我走着,如雪花般,长久地漂泊着,这时,有人从我身边悄悄地走开了。走了一段路,又有人离开了。在风雪之中的路上,我独自前行,亦成为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