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年前授以太子太保致仕,封为颍国公之庞籍,于今新春辞离京城,载誉回乡去后。时光渐渐已入春末,朝廷鉴彻包拯权任三司使以来,整顿赋税开展生产,裁减冗员选贤任能,著有成效。不但使官员谨守职务,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并无加重负担,而国家财赋得以大为增长,亦建树卓越。遂以权三司使包拯,擢升给事中、礼部郎中、三司使。寻于孟夏初,又迁官礼部侍郎,包拯推辞不受。
然孟夏下旬,枢密副使陈旭遭谏官抨劾故,加以资政殿学士、出知定州。朝廷遽迁给事中、三司使包拯为枢密副使。同时,以权知谏院唐介,出知洪州;右司谏赵拚,出知虔州。
若言此情,缘去岁仲冬,陈旭始除枢密副使,寻议论风传,言陈旭阴结宦者,乃入内都知史志聪,内侍押班王世宁等,故有此命。时至今春,遭知谏院唐介,右司谏赵拚等交章论列,且曰:
“陈旭顷为谏官,因事缘情阿附贵戚,已不为清议所与。又尝贱市富民马,纳外弟甄昂于官署,恣意请托,等等。”
一时诸般论奏,铮铮强谏。对此,圣上将奏章交与陈旭,而旭上奏曰:
“臣前任言职,弹斥内臣,其桀黠用事如入内副都知杨怀敏,麟府路走马承受内臣何诚用,内侍右班副都知武继隆,澶州驻泊都监刘恢等辈,多坐黜逐,今言者乃以此污臣。然史志聪臣不识面,王世宁弟娶臣妻舅之孤女,久绝往来。若尝荐臣,陛下必记其语,乞付吏辨劾。”
其后,陈旭不置一词,家居求罢,圣上以手诏召出之。唐介等复阖门待罪,顷之复出,如是者数四。圣上叹慨,顾谓辅臣曰:
“凡除拜二府,朕岂容内臣预议邪!”
然而,唐介、赵拚等辄言不已,仍按劾陈旭奸邪,经暗昧手段升迁,君子所耻。前后共上书二十余次,圣上实不可耐,故两相罢之。
当包拯受命为枢密副使,朝廷又进封董氏为永康郡夫人。而遵行规制,董氏须亲至皇宫,向曹皇后谢恩。
这日,董氏携了丫鬟无忧,兼之欧阳春有意相从一往。遂直抵皇城禁中,向宫人问及曹皇后现于何宫阙?得知曹皇后正在禁苑种谷、养蚕,便听由宫人引路,径至后苑观稼殿外,遽向曹皇后施礼道:
“枢密副使包拯之妻,永康郡夫人董氏,诚谢皇后敕封!”
时今董氏年已六旬,毕竟岁数已老。曹皇后见此,忙放下农事,命侍女赶快扶起包夫人来。又因见董氏举止端庄,而衣着朴素,打扮犹如平常百姓一般,不胜称叹道:
“闻包公为官清廉,素风泊然,闲暇无声伎珍怪之娱,只与夫人终日相对。不想夫人亦如此俭朴淡泊,不喜珍奇异物,无奢靡之心,正真琴瑟之好也。”
董氏只是道:“皇后过誉矣,实不敢当。”
随后,曹皇后相领董氏、欧阳春向不远处延春阁行去。但见阁外有华景、翠芳二秀雅小亭,而背靠城墙处,筑起一小土坡,上植杏树,旁列茅亭、修竹,别有野趣,幽胜宛若天造地设也。当步入阁中,相邀落坐定,侍女及时呈上茶点来毕,曹皇后进而道:
“包夫人多年来与包公走南闯北、殚见洽闻,必定阅历不常。吾近日遇上一桩民事,正左右两难,想请教包夫人示下。”
见言,董氏尚无开口,欧阳春或好奇之使然,或纯属心直口快,竟自道:“若民间难题,皇后有何不得主意,不妨一说。论夫人见识,睿智,绝不亚于包大人也!”
董氏虽性情敦厚,处世达观,但闻此言,即怪嗔道:“既然皇后都不好处置,汝夸此海口,决意使奴家难堪是否?”
欧阳春方自觉唐突,不禁尴尬。然曹皇后待人宽和,温文尔雅,不以为意,忙笑言道:
“此亦非何等大事,乃旧年被放遣之侍女,相托寻求自身出路之情耳。”
董氏、欧阳春闻言,皆默默点了点头。接着,曹皇后言道:
“自早年吾叔父,今已故安化军节度使,兼侍中曹琮,为吾陪嫁之侍婢去后。有宫人季兰原是兖州良家子,于金钗年华经采选入充掖庭。后来吾见其性情温柔,女红技艺精湛,又精通文墨,曾召于身边听伺数年。然二三年前,因其年龄渐长,且常常思念亲人,遂放遣还家见之父母,以便适人。”
董氏道:“皇后仁爱,此乃美善之举也!”
曹皇后却叹息一声,言道:“不想其作为太过轻浮,不能自爱,先是与人无婚而私合,以致生出人命案来。今命案虽已了却,然其有娠二三个月,缘此丑事不为亲人容纳,男家父母又不肯收留,则闹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去。”
闻此情,不仅董氏感到诧然,欧阳春更脱口而出道:“其而今恳求皇后何为?”
曹皇后道:“吾因不忍心其落此窘厄,又无甚两全其美之解决方法,故左右为难也。”
于说话间,曹皇后已命侍女取来其书函,以及特有向大理寺借阅之地方呈送案卷,皆径直递与董氏。从而,董氏将案卷与书函记述情事,仔细一览后,亦心生怜悯之。
原来,兖州仙源县郑鸣华,家道殷富,而唯有子名一桂。虽说天姿俊雅,风度翩翩,由于父择配太严,将及弱冠之龄尚未聘娶。其对门杜预修家,抚育一女名季兰,性淑有貌,昔年经采选入充掖庭。有幸得曹皇后赏识,召为身边侍女,并于二三年前,遇逢禁中再度放遣宫人,曹皇后怜惜季兰年岁已大,才返归家乡与至亲团聚。然因继母茅氏欲主嫁给内侄茅必兴,杜预修不肯,以致姿容姣好的季兰,延到桃李年华未能许人。
而郑一桂观见其貌,千方百计得与通情。季兰年长知事,倾仰家道优渥,又生得眉清目朗,谈吐清雅,心亦欢喜。每夜潜开后园门引一桂入宿,将次半载,两家父母未必知之。而继母茅氏见季兰违意,令内侄茅必兴难能如愿,纵使怨恨吵闹,对说亲者阻挠关防甚密。然季兰有心向一桂,怎能防得,且实无意义。
一日,茅氏自往母家去后,季兰在门首立候一桂,约他夜来。其夜,郑一桂复往,季兰凄凄然道:
“妾与汝相通半载,已怀有二三个月身孕,汝怎能若无其事?汝当速央媒来议婚,谅我父亦肯。但继母在家,必然阻挡。今乘继母往家探望二老,明日千万留心。此事成则姻缘可久,不然妾为汝死矣。纵有他人来议娶,妾既事君,决不改节于他人。”
郑一桂欣然应诺,夜里仍同寝谈心。至次日五更,季兰照常送之从后园门出去。适屠子萧升早起宰猪,正好撞见了。——而萧升亦不过二十余岁,不识自身粗俗,因垂涎季兰美貌,有曾登门议亲,被茅氏呛之而去。当时,其心下忖道:
“必是郑一桂与杜预修之女有通,故从后园门放他而出。”
萧升随即从后园门挨入,果见女子在偏门边倚立。萧升厚颜无耻,向前相迫寻欢。季兰愤怒而叱,问道:
“汝是何人?敢这等胆大!”
萧升道:“汝养得郑一桂,独养不得我?”
季兰哄道:“彼要娶我,故私来先议。若他不娶,则日后从汝无妨。”
说话间,亟抽身走入房去,锁住了门。萧升只得走出,心中焦躁,便想道:
“彼恋郑一桂俊秀而富裕,怎肯从我?不如见机杀了郑生,弄个鱼死网破,看汝如何嫁他?”
而日间,郑一桂禀知于父要娶季兰。郑鸣华闻听子言,不问缘由,即呵叱道:
“几多媒来议豪家女子,我也不纳,今娶此不正之女为媳,非但辱我门风,抑且被人取笑。”
郑一桂见父不允,则不敢违拗,忧闷无聊,至夜静后又往季兰家。当他行到后园门边,被萧升突出拔刀杀之,并无人见。来日早晨,郑鸣华见子被杀,不胜痛伤。只疑是杜预修所杀,遂赴县衙具告。
经仙源知县钟愬亲往勘验尸体,并缉捕涉案人等到公堂,鞫问原委。郑鸣华沉痛结心,直告道:
“亡儿一桂与彼女季兰有染,昨日,彼女嘱我儿议娶,我不肯允,夜下遂被杀。”
杜预修道:“我女与郑一桂有无通情,我并不知。纵求嫁不允,有女岂无嫁处,必须强配?就是他不允亲事,有何大仇遂至杀他?此皆是虚砌之词,望老爷详察。”
知县钟愬问季兰道:“有无私相交往之情?是谁杀他,惟汝知之,从实说来。”
季兰哀哀哭诉道:“先是一桂千般亲近,并许诺相娶,因而苟合。后来妾愿嫁他,皆出彼此真心。曾对天立誓,来往已将半载。杀死之故不知,是谁,妾实不知。”
钟知县道:“汝与一桂通好半载,汝父势必知道,因而杀之是真。”
视钟知县命取刑具,将对伊父杜预修用刑,季兰即反驳道:“通好之事乃夜静后为之,妾父如何得知?倘妾父若知,不诃骂谴责于妾,反倒杀人于自家门首,岂非自取大祸?”
钟知县闻言,乃问道:“既非汝父杀人,莫非是汝自行杀之?”
季兰又道:“妾与一桂一心相好,况幸已为其怀孕二三个月,何以愿意杀他?纵其父不允相娶,亦才前日夜里商议之事,妾昨夜苦候一桂不到,安能得知?倘是因此而杀他,妾愿闺房中与他同死,何苦杀于后园门首?”
幸好知县钟愬非昏庸无能之官,闻季兰凄婉哀怨,所言之情不无道理。何况一早前往勘验,并缉捕得其父女家人,竟杀人之凶刃,郑一桂随身遭掠取之佩饰,从季兰家下搜查均未获实迹。当钟知县想了想,见季兰才貌两全,气度出众,转而问道:
“汝与郑一桂私会可有外人知之?素日有否对汝行非分之想者?”
季兰思量片时道:“除却继母欲与内侄茅必兴议婚,妾坚决不肯听从,旧有相识之外。又近邻屠子萧升,不但往昔曾登门说亲,就昨日清早,一桂方从后园门出去,被其闯入秽言污语戏亵,妾相哄言后遁脱而去。”
钟知县听罢,忖度萧升既屠户之家,同一日又有不轨行情,深为可疑。当即使公差去传唤萧升,速到公堂干证,一面则密令搜查其住宅。终于,从萧升家下获相符凶刃屠刀一柄,又郑一桂生前随身佩饰财物,并及已濡染血迹,绣有“兰必桂心”字样的精致手帕一方。当堂经季兰辨认,手帕是自己亲手刺绣,昔日相送一桂,为图结良缘,百世偕老之定情信物。
由此,一桩冤情得到澄清,那屠子萧升供认不讳。直言因垂涎季兰美色,在无法得逞之后,嫉妒郑一桂,故暗刺之以图报复。——如此丧心病狂、手段残忍之人,今自当判以偿命。
然当命案凶犯收监,季兰父女等皆得发放后。不说杜预修原因后妻掣肘,女不能如愿,致暗通招祸。今继母茅氏又嫌恶季兰辱没门户,谩骂不已。杜预修恨女不争气,只得屈从后妻之意,赶逐季兰不使再入家门。季兰无奈,去面见郑一桂父母,言道:
“妾身虽许郑郎,奈未过门,为存留郑郎骨血,恳请翁姑收留入家。愿终身侍奉,誓不改嫁,以赎前私合之丑。”
而郑鸣华不思择妇过严,致子夜奔见杀之戒,反将愤恚迁怒于季兰身上。或万念俱灰,亦无论季兰声称怀孕,言词之真假。又或顾惮乡邻说长道短,颇为刺耳,故决绝不肯收留,只是道:
“倘日后真为亡儿生下一男半女,我夫妻并非无情,愿意领养之。”
季兰不得已,寄居一尼姑庵之中,勉强度日。唯有郑家老仆冉德信实季兰言词,他找到季兰问今后如何打算,有无力所能及的事他可以效劳。因此,季兰才书函以事情原委,兼及可作为见证之物托付冉德,事经冉德帮助,将书函递与在京昔年相善宫人,近日曹皇后方知季兰遭际。伊言时下已无依无靠,生计艰难,今后该何为出路?曹皇后贵为一国之母,乞祈念及主仆情宜,能否与之拿个主意。
董氏看罢,交还了书函,顿了顿言道:“世间常人趋利心重,且大都爱慕虚荣。倘皇后能以尊贵身分,勿论虚虚实实,权当看在往年主仆一场,对其略加慰勉扶持,必定其亲人自将恭维接纳,地方民众则无有非议矣。”
闻此,曹皇后略有所思似的点一点头,抑别无话语。于后,董氏、欧阳春起身作辞,曹皇后连忙请求官家,赐予董氏一套诰命夫人服饰。董氏接下恩赐,并欧阳春及丫鬟无怃再次拜谢过,才别离皇宫回转,自不在话下。
对于那季兰之事,听闻不二日,曹皇后经过斟酌,仅下一懿旨曰:“汝虽不守礼度,未婚嫁先合。却甘受屈辱,有为名义亡夫保育遗腹子之心。又今誓不改嫁,有终身侍奉亡夫父母,以赎前私盟丑声之愿。兼性情致诚,更有拒绝他人之节。予褒扬汝之矢志不渝,不失为贞淑之女也,云云。”
遂差使内侍,管勾屯田张茂则,赴兖州仙源县大张声势宣读之,并多多少少恩赏以银两。地方民众闻知,因事体有得皇后肯定,自是再无乱言乱语。杜预修、郑鸣华两家亦得以和睦,且为了能抚养遗腹之孙,遵从季兰意愿,郑家下聘迎娶,收留为亡儿之媳。后来,大约时过半载,杜季兰果真生育一子,取名为郑慕椿。而杜季兰又特意书函与曹皇后,千恩万谢,感激情词溢于言表。——此已非要紧之事,仅此略带一言,更不值得细述了。